真愛的強制性

文/黃子音 圖/李建勳(中國文藝協會) |2009.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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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真」的涵義,或許不在你看到的事實,它是在謊言裡面開出的花朵,它的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重要的是在時間的位置點上。

看完了《送行者》,不由得想起了早年的我也是遭到了父親的遺棄。

父母的不和,有一幕教我印象深刻。我親眼看見母親大半個身子被父親駕離在四樓的窗外,一條腿在他要放不放之間,只要他稍一鬆手,我母親非死也沒了半條命。那是我父親懲罰在外打牌而夜歸的母親,他認為在打牌的地方,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且懷疑母親跟其中某個傢伙可能有染,事實上,是我父親自己迷上了一個歌星,想納她為妾。大概是遺傳了爺爺的作風,爺爺很早就娶了二房,和二太太長年累月在外地居住、經商,根本沒有興趣回家。大概一年一、二次吧,會回來一趟。

在上海的四馬路上,他留下一棟大宅,給奶奶收租維持家計。聽說奶奶在漫漫長夜裡睡不著時,會把長串的珠子扯掉,讓珠子掉落一地,再一顆一顆慢慢撿起來,打發一種無名的心情和苦楚。

奶奶是認命的女人,這樣的女人,通常只會把一切都寄託在兒子身上,由於過於溺愛,我父親變成了一個紈←子弟。

他喜歡盛裝,戴著流行的大盤帽,微微把帽沿壓低,玩賞著漂亮的懷表,口袋裡塞滿了錢,在風月場合裡,他是個模樣不俗的火山孝子,那小歌星,應該是用了點心機,讓我父親入了情網,在我父親的愛情性格裡,似乎對所謂薄命女子的奴性;有著奇異的癖好,在她們身上,他能找到男人的力量。

我母親不一樣,她外向,大剌剌的,喜歡人多,愛出風頭,既不會唱小曲,也不太會討好和侍候男人,當初的婚姻,照她的說法是;媒人出賣了她,在我父親這一方面則是;換錯了口味。

我母親念過洋學堂,觀念比較新,不願意二女共一夫,再加上自視也甚高,所以決議要離婚,就這樣,在我五歲時,他們就離了婚。

我跟了父親,父親也娶了那歌星,到了臺灣後,我們有過短暫的平靜日子,然而,一開始就不喜歡我的後母,當然後來還是沒有找到喜歡我的理由,她一直覺得,我不斷在用某種眼光侮辱著她。

我不知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是不是有修正的空間?我父親一直很迷戀我後母,那種迷戀,隱藏著無解的;甚至是宿命的瘋狂因素,可以使他完全聽命於她,可以使他答應拋棄自己的孩子。

某天,她對我進行了低級的栽贓,然後,將我掃地出門。我被趕出門的那刻,我父親始終用報紙擋住了臉,他沒有看我一眼,我在心裡對他說:「我恨你,也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但是,我其實根本無法恨他,同樣地,我對我父母,是充滿了絕望的愛的,血緣和天性在我是緊緊地互扣,從來沒有改變過。

年紀還小的我,自己很辛苦地找到了棲身之地,我記得,有段時日,我住的地方有個天窗,白天,我賣著體力,晚上,從天窗望出去,是我情緒的出口,有天,有隻小鳥在那裡頓了一下,留下了美妙的身姿,我掉下了驚喜的眼淚。

在那之後,我很少和我父親聯絡,我母親,則也早已遠走它鄉,但我一直注意他們的消息,後來,我得知我的後母,席捲了我父親的家產,和另外一個男人跑了,真是一個老掉牙的悲劇。

我父親的傷痛我大概能體會,但是,我慶幸的是,他應該還沒有學會到愛,所以他自認的愛,有了重新思考的餘地,有了被遺棄後的再次洗禮。可能是無法待在傷心地,他後來又回到了上海,他的老家。

很多年過去了,我也有機會再到上海,我打電話給他,我問:「爸,我能來看你嗎?」他有些意外,不過,似乎還挺樂意的。看著他,驚覺他老了好多好多,面對我,他仍然要保持著身段,這,我可以瞭解,我們話了一些家常,就是不提那可怕的,敏感的,教人斷腸的往事。

沒有戲劇性的過程,我們幾乎只像普通朋友那樣,只是他的眼光會不時躲著我一下,會在某個剎那,出現嚴重的失神,甚至,好像在下一分鐘,他整個人就要分崩離析。

是的,他是真的傷心了,那春花般容顏,美麗的手勢,悅耳的嗓音,成就他愛女人不愛江山的一切,已經真正的遠離了。

很多人以為,他不會再寂寞很久,可是,沒有,他在那暗寂的屋子裡,跟著老屋子一起剝落,老去。

我和他保持著電話聯絡,後來,也很奇怪,他好像只剩下了我這麼一位「朋友」,我慢慢開始知道他身體的病痛,開始聽他講一些東西。

直到有一天,在個深夜,他突然自己主動打電話給我,他告訴我,就在他居住的房子的對面,新來了一個離了婚了女人,這女人有時會過來串串門子,或借些小東西之類的,說這個女人命很苦,以前的先生對她非常不好,老酒吃飽後便拿她出氣,經常打得她頭破血流……她早對婚姻、男人死了心,沒有想到此生還會碰到像我父親那樣的一個願意救助她的高尚紳士……。父親的話突如其來,但是語調裡竟彷彿帶著一股希望和興奮。

「現在只有這個女的要我!你知道嗎?不管我怎麼生病,還是窮得像叫化子,她今天對我說,反正她一心一意要跟我了……別的男人條件再好,她都不考慮了…… 」他激動地說。

後來,我去了上海,也看到了他口中的那個女人,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甚至還可以說長得挺醜的,一向愛美女的父親,卻也是一心一意地對她。

「她是真的……」

父親不只一次告訴我:「她是『真的』。」真的啥呢?我想,父親的意思應該是他找到了真愛,而他願意和我分享他內心的感受,對我,他不用道歉的方式(雖然我也不需要他的道歉),但是,能夠將他最祕密的心事讓我知道,也就是無形地表示了。

這時的父親,已經是個老人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得了末期的肺癌。

是誰說的?或許是死亡的逼近使真愛有了一種奇異的強制性?之所以父親會急著找個人吐露,應該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正面臨遲早的毀滅,於是必須為臨終前的最後一聲的呼喚找到歸屬。所以,這必需是「真的」,是一種真愛,其實,我是不敢告訴他,差勁的我調查過這個女人,她,根本沒有離婚,丈夫在外地,她還有別的男人,為何還和我父親在一起呢?就是為了我父親對她的接濟和我父親的老本。但是,我要求她,希望她即便是假的,也要裝得像真的,這個女人在我面前哭著說:「我是真的啊……他是個好人,我很疼惜他……」我無言了,是的,她是真的,我,不能懷疑她。

有時,「真」的涵義,或許不在你看到的事實,它是在謊言裡面開出的花朵,它的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重要的是在時間的位置點上。也或許,我父親根本就知道,但他樂意欺騙自己,當那女人將他衰老的身子擁入懷中時,我相信,他有幸福的感覺。這幸福,是他自己的感情的反射,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就是他最後的認知裡;他所要的。我只是在替他作證,他把這樣的工作交給我,也是信任我,處理他生命中的那一聲絕響,替代他原本希望能大聲說出來的東西。

像《送行者》中的劇情,我一樣感受到了父親對我的愛,他從來沒有說出口,雖然遲了些,但是我已經了然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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