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什麼時候，我們的年齡愈來愈近了。

不曾停止的浮世流光掠過，我越過當初您結婚的年齡，愈來愈靠近您生兄姐的年齡，您生我的年齡……今年，您的歲數，恰好是我的一倍。看著您，彷彿是我未來的終站，我不斷地往前走，走到您的身旁。

曾經不明白，如今卻才了解，當我們愈來愈靠近的時候。我沒有當父親的經歷，祖父早逝，您也許沒有太多感恩父親的情懷。然而，此世的血緣，扭成一條命運的結帶，我捉著它，跟著您熟悉的背影，慢慢地走。

這才明瞭，歲月在您的臉上凝結成的嚴肅。從什麼年齡開始，我們都得走進一個傳統的角色裡，去維持一個成熟男人的尊嚴。生活的壓力，讓我們學會漠視細節，只有在獨處時，化為一聲輕輕的喟嘆。

我內心裡是個小孩，偶爾賭氣、撒嬌。可以站在書局和小學生爭看小叮噹，和同伴們徹夜玩百萬富翁，玩輸了大吵大鬧，贏了則洋洋得意。但是，來到現實生活中，無形之間構建起來的地位，點滴之間累積起來的責任，我們學會舉止端莊、言之有物。因為是男人，我們逼自己去擁有一副放不下的身段。

而父親，您呢？您此生的最後一場童年遊戲是在什麼時候？您在什麼時候告別了青春年少？當母親為了懲罰您的夜歸，把開水倒入飯鍋裡，讓您在辛苦一天之後，僅有的一頓晚餐泡水而廢，您默默無聲，餓著肚子，悄悄地睡在她的身旁。不知道當時候的您可曾想過：人生中，還有多少部分是甜蜜的？

我後來明白，您的沉默是怎麼來的。後來也明白，小時候叔叔伯伯們聚在一起閒聊，一瓶啤酒、一盤花生，通宵達旦，就是不捨得回去，那也是一種沉默。濁世浮沉，我們不由自主，卻又得拍著胸脯。

您總是辛勞，難得看到您午後偷個閒，站在小小的茶水間，為自己弄一杯奶茶，把右腳豎起支在左腳上，就這麼鶴立著，慢慢喝著。您凝重的表情，讓思緒繫在我無法抵達的地方。是天生注定，還是您自己的選擇？您沉默地撐著，也撐起我們既有的幸福及生活。

我想著您，想著天底下有多少個和您一樣的父親，在沉默地撐著責任，把過剩的喜怒哀樂，掩飾在白髮和皺紋底下。您的情感不輕易浮現，難得歌頌，卻有著深廣的底蘊，汩汩而流。我是愈來愈明白了。

這篇文字，寫給每一位父親。在康乃馨的燦爛開盡之後，送一季六月溫曦的陽光，照在慈父平實無悔的臉上。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