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義芝陶藝作品〈蛇的迴旋曲〉
我生肖屬蛇。別人蒐集青蛙、貓頭鷹、小豬、小狗等紀念品,我蒐集蛇。
蛇在《聖經》裡誘騙夏娃吃了辨別善惡的果子,上帝咒詛牠用肚子爬行,終生吃塵土,與人敵對。中文典籍也有不少蛇精記載。我小時候聽母親講過許多民間故事,蛇如何化成人形,四處尋找加害對象,蛇穴即是一汪血池。母親講述這些故事,多半附之以善惡果報的警示意義,因此我並沒有被蛇嚇到。那在峨嵋山修煉了一千年跑到西湖報恩的白素貞,長久以來是我心目中妖嬈的異姓典型,張曉風寫〈許士林的獨白〉說:「為什麼人類只許自己修仙修道,卻不許萬物修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深得我心。
蛇,於是與暮春飛絮、水色花香、杳渺一縷心思,孕育成我渴望親近的對象。曹植苦戀的甄后每天梳妝,就有一條溫馴的、口含赤珠的綠蛇,在她前面盤結成一個髮髻的形狀,每天不同,甄后很被這條蛇吸引,模仿蛇盤屈的形狀編結髮髻,巧奪天工,當時的人稱之為靈蛇髻。
我的第四本詩集《不能遺忘的遠方》裡有一首百多行的詩〈蛇的誕生〉,副題「一九五三,花蓮」:「沒有人知道,風/是我的前世或來生/是我情荒的搖擺或定慧」,除了風,還以青煙、溪流、山脊、閃電作蛇的意象,抒發我對生而為人的期待、歡憐與迷惘。
我沒細數過我的「蛇收藏」,大約總有三、四十樣之多,最初還包括一條褐白斑紋的蛇標本,後來發覺過於寫實,不如寫意的耐看,於是扔了。最特別的一件,不是買來的而是自己親手捏塑,在連寶猜工作室的窯裡燒出的陶藝,就借用楊牧的詩題為名:蛇的迴旋曲。扁平如同蛇蛻的一條長帶,迴繞四圈成一座圍城,蛇頭昂起於外,蛇尾處塑了一個俯首跪坐的人,與蛇頭對望,那是我所感覺到的自我。一個用心而不只用眼觀察世界的人,一定會看到心靈圍城中的自己。一圈又一圈的蛇身,是世間束縛人的需求、慾望。
楊牧詩:「你是我走向墳地的一條路/清潔,涼爽,深為送葬的行列所讚歎」,羞怯的、繾綣的蛇注定要與我的一生作伴。是那一個「我」使我有了詩興,擁有一到一萬的單純與繁複,並且懂得貧窮與富有的會意。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