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鎮
被尊為「台灣文學初祖」的沈光文,在台灣流寓的三十餘年間,幾乎走過荷蘭、鄭氏及清初三代。他的生命在政治壓力與漂泊困境中飄零,既不得返明,又常因直言敢諫遭當道忌憚,不得不輾轉避居南台灣山林。
雖然他現存詩作之中直接描寫高雄地區風物者不多,但〈普陀幻住庵〉一詩,傳說便作於避居羅漢門與大崗山舊超峰寺期間。再結合沈光文的南台灣行跡與避禪生活,詩作所呈現的幽境,更像是他在台灣山寺的真實觀照。
磬聲飄出半林聞,
中有茅菴隱白雲。
幾樹秋聲虛檻度,
數竿清影碧窗分。
閒僧煮茗能留客,
野鳥吟松獨遠群。
此日已將塵世隔,
逃禪漫學誦經文。
開篇以聽覺為引,磬聲自林間飄散,清澈而悠遠,使人瞬間置身脫俗境界。這聲音,既具有佛寺的象徵,也是沈光文在南台灣動盪時局中渴求寧靜的心聲。茅菴隱於白雲之內,寫出高處山寺的清幽,也隱含了他自身的處境,在政治壓力下被迫退隱,彷彿連身影都需藏匿於雲煙之間。
頷聯轉以秋聲與竹影寫景,「幾樹秋聲」象徵季節流轉,是時間的聲音,也呼應詩人沉鬱的身世;「清影」交錯窗間,折射出山林的澄明與寂靜,像是自外而內的清涼之氣,讓他暫時遠離塵務煩憂。
全詩最具生命意味的一句「閒僧煮茗能留客」,表面上是一幅平和的山寺日常,僧人閒適煮茶,留客清談對話,然而在沈光文生命中卻有更深刻的象徵。
其一,茶在佛教意涵中是修行的媒介,「茶禪一味」的精神就是觀照當下。僧人以茶留客,是一種廣結善緣的度人姿態;對漂泊異鄉、心神無歸的沈光文而言,能在山寺獲得這樣一分無求之情,無異於生命中的小小救援。
其二,對中國文人而言,茶代表清、寂、苦後回甘,也正是沈光文生命寫照──前半生懷抱抱負,後半生卻在台灣山海一隅飄零;因此茶的清苦與回甘,便成了他重新安頓內心的一種寄托。
其三,這一句話暗含詩人是「客」,僧是「閒僧」。僧侶清寂自在,而他並未真正決意出家,只是因政治逼迫而被迫躲避。「煮茗留客」因此像一種溫柔的允許,讓他在漂泊之中,找到一處可以安放心靈之所。
接續的「野鳥吟松獨遠群」,將畫面推至更深的靜謐。野鳥獨自於松林鳴叫,象徵孤高,也象徵從俗世抽離;而他也像是一隻「獨遠群」的鳥,與世隔絕,卻又在自然中找到新生的可能。
尾聯「此日已將塵世隔,逃禪漫學誦經文」,更明顯透露出他半自嘲半無奈的心境。沈光文並未真正皈依佛門,「漫學」二字顯示他僅是暫時借住逃禪,既不是虔誠修行,也不是消極遁世,而是一種不得不的棲身方式。
他逃的是政治與權力鬥爭的塵世險惡,而非整個世界;他在佛寺求的並非斷絕人間,而是暫時的安定。在那段生命最為孤絕的時期,山寺的一聲磬、一壺茶,成為他重新感受溫暖與寧靜的途徑。
因此,〈普陀幻住庵〉不僅是一首寫景詩,而是沈光文在台灣飄流歲月中的心靈自白。他藉佛寺幽境書寫漂泊,藉品茗呈現人情之可貴,藉自然景物映照生命清苦與澄明,並藉「逃禪」暗示政治壓力與身世困境。
正因如此,「閒僧煮茗能留客」也才會成為全詩最動人的所在。它讓一位漂流到海東一隅的明末遺老,在人事與時局皆逼仄之時,仍然能被世界以一杯清茶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