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芳銘
傳說有一棵柿樹,受封為侯。
那是塵世最奇異的一場冊封,既非英雄,亦非將相,而是一株默默立於殘垣間的樹,被朱元璋賜名「凌霜侯」。這樣的榮耀,放眼古今中外,無人能及。
那時候,朱元璋還只是個風塵僕僕的窮人,飢腸轆轆地走在元末亂世的荒村。冬風凜冽,屋舍傾頹,炊煙早斷。就在絕望的邊緣,他看見一棵柿樹,殘垣之後,枝頭掛滿紅玉一般的果子。那一刻,天地彷彿對他露出微笑。朱元璋摘下一顆,甜澀交融的滋味在舌尖化開,竟讓他重拾生的力氣。
多年後,他貴為天子,鐵馬金戈再度路經舊地。荒村依舊,柿樹仍在,滿枝紅果,如火映霜。朱元璋立於樹下,回首往昔,心中湧起無限感念。於是他解下朱袍,親自披在柿樹上,朗聲道:「封爾為凌霜侯!」
自此,一樹成侯。這不只是帝王的戲謔,而是對生命韌性的嘉賞。那棵柿樹正如他自己,從寒霜中挺立,在苦澀裡煉成甘甜。
柿子之所以能成侯,不僅因朱元璋的一段奇緣,也因它本身的性格。萬木凋零時,它獨自紅透枝頭,凌霜而不墜。那抹紅,如烈火燃於深秋,像是君子立於風霜,不改其節。
古人早已察覺這分高潔。元代畫家倪雲林與黃公望筆下的柿樹,枝幹虯曲如龍,蒼勁中帶著一股隱忍之氣。畫家以柿寫志,寄託一種「不事權貴」的精神:沉默,卻堅定。
其實,在成為百姓案頭常果之前,柿子原是宮苑中的奇樹。〈上林賦〉中早有記載:「盧橘夏熟,枇杷橪柿。」那時,它與金橘與梨樹一樣,是帝王園林裡的風景,不是餐桌上的食物。
然而,歷史的風霜總讓平凡走向人間。從漢至南北朝,人們學會脫澀的工藝,讓苦澀的果實化作甘露。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中細寫柿子的嫁接法與保存術。這株本屬觀賞的樹,終於走出皇家圍牆,成為百姓院落裡的甘實。
梁簡文帝愛柿成癖,他說:「懸霜照採,凌冬挺潤。」那句話,幾乎就是為柿子立的頌詞。當時官府甚至命百姓「一丁種四株柿」,以充民食。從此,柿樹便與桑麻同列,進入尋常人家。
唐宋以降,柿子愈發盛行。村村柿紅,家家晒餅。詩人寫它、畫師畫它、工匠雕它,皆寓意吉祥。唐人段成式說柿有七絕:壽、多陰、無蟲、無巢、霜葉可玩、嘉實、落葉肥大。此七絕,不僅是對樹的讚美,也是一種生活的審美。
陝西富平至今仍留存一株一千兩百年的古柿,根盤如石,葉落仍香。它見證了朝代興替,卻始終「凌霜不改」,或許正是「凌霜侯」的後裔。
更奇的是,柿葉可書。唐書記鄭虔「苦無紙」,以柿葉代之,筆行其上,氣韻自成。唐玄宗見之,大喜,御筆親題「鄭虔三絕」。柿葉遂成文人寄情的媒介──既可觀、可食,亦可書畫,是天地贈予人間的多情之物。
千百年來,柿子從帝園之珍,化為市井之果。它的形影出現在詩詞中,也掛於民宅門前。「柿」與「事」諧音,人們遂以「柿柿如意」、「好柿成雙」祈願安康吉慶。宋人蘇軾寫:「柿葉滿庭紅顆秋,薰爐沉水度春篝。」那是他在紅葉與煙氣中看見的歲月溫度。
柿子從不爭春,不奪夏,它在萬物衰殘時悄然登場。它不耀眼於繁華,而選擇在冷風裡成熟。它由澀轉甜,像一段人生的修煉,唯經歲月打磨,方能綻放那種通透的紅。
所以,朱元璋為何要封它為侯?
因為那棵柿樹救了他,卻不只是救了性命,更提醒了他:世間所有的甘甜,都是從苦澀裡來。
那一身紅袍披上去,既是感恩,也是封印──封一分生命的堅韌,封一段命運的逆轉。從此,凌霜侯不僅是一棵樹的榮耀,也是一種象徵:在霜雪中仍能結實,在荒蕪裡仍能結果。
當風起於秋,萬葉飄零,枝頭仍掛著幾顆沉甸甸的柿子時,我們或許該想起那段故事──想起那個飢餓的少年,想起他脫袍加封的一刻。
因為,每一顆柿子,都在訴說同一個真理:
真正的豐收,不在春夏,而在霜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