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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鐘聲到台灣」祈求兩岸和平回向法會及江蘇寒山寺贈鐘結盟典禮,2007年9月於桃園林口體育館舉行。寒山寺將2006年重鑄仿唐古鐘致贈佛光山,永結兩寺和合之好。圖/佛光山提供
文/星雲大師
兩岸塵緣 一別永訣
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外婆,他坐在一棵樹下,手裡一面做著針線,那麼年老了,還是閒不住,一面跟我講:「我的身後事,靠你那幾個舅舅是沒有指望了,希望我把後事都交代給你。」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什麼叫後事,不過心裡想,外婆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做。想不到,海峽兩岸一相隔就是數十載,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外婆就算隔了多久的歲月,他安詳的面目,他慈悲的言行,都清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據大陸的家人說,外婆是在1949年後的三、四年往生的。
我當時以五千元美金,託國民弟返鄉時為外婆建塔紀念。1989年回鄉探親,國民弟沒有遵守我的託付為外婆建塔,只蓋個紀念堂;紀念堂中間掛著他剛逝世的妻子秀華的遺像。我為外婆感到委屈,外婆疼愛我們的情義,幫助多病的媽媽照顧我們的三餐,難道這個恩惠,我們可以不回報嗎?記得有首詩寫著:「記得當初我養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由他餓,莫教孫兒餓我兒。」這是天下父母心,難道後代兒孫,連起碼反哺親恩的心都沒有了嗎?
外婆唯一一次入夢來。我對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焦急地詢問:「有看到我的外婆嗎?」我到了一間寬大而破舊的屋中,一個壁櫥裡見到了外婆。他面黃肌瘦,好像不願再看這世事滄桑,雙目緊閉,面無表情。我向前握住外婆的手,外婆微微的張開眼,像是很意外的樣子,從櫥櫃裡一步一步走出,沉默地對我,只是搖頭嘆息。我想,外婆心中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只是旁邊站了人,那是慧龍、道悟、楊慈滿等,我支開他們。外婆說:「人間有不同的人,樹上結不同的果子……」再沒說什麼,就快步在雲霧裡飄散了。我立即大叫:「外婆!外婆!」醒來,才知是一場夢。
寒山鐘聲 飄揚兩岸
2007年,寒山寺贈送「和平鐘」時,我寫了一首詩:「兩岸塵緣如夢幻,骨肉至親不往還;蘇州古剎寒山寺,和平鐘聲到台灣。」寫這一段,不禁想到與外婆楊柳樹下一別竟成永訣,不禁淚眼潸潸。至於外婆葬在哪裡?只有一句「踏破茫海無覓處,不知何處葬外婆」來說了。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們沒有外婆,我們都要餓死的。
我的父親應該是在我十歲時外出經商,七七蘆溝橋事變後,在南京大屠殺中殉難。那時候,如果沒有外婆的扶助,多病的母親是養不活我們的。
我外婆有一弟二妹,其中一位妹妹是出家的比丘尼,我們叫他「師公」,我也曾在他的庵堂住過一個月。還有我出生不久後,拜一位庵堂的比丘尼做師父,因為按照家鄉習俗,小嬰兒拜個「師父」比較容易平安長大。
十八歲那年,這位我嬰兒期的比丘尼師父請託外婆,一定要和我見一面,我不肯,我和外婆說:「我是比丘不能認比丘尼做師父。」外婆似乎聽不懂我的說明,還是再三的要我和這位比丘尼師父見一面。我無法推辭掉外婆的好意,只好退讓一步,告訴外婆說:「我可以和他見面,但不要和他說話。」這段和嬰兒期的比丘尼師父十八年後再見的情景,已渺渺不復記憶了,因為我的心中裝滿了外婆溫厚的話語,還有他信守對人承諾的諸多忍耐,當然是裝不下其他人事印象了。
我出生後「拜師」,應該也是我外婆的意思吧!外婆有所用意的為我「穿針引線」,我想,這是外婆希望把我接引到三寶門中,可免受戰爭無情的苦難,遠離人間無常的折磨。
外婆是萬能的,讓我童年的夜晚,不懼怕鬼怪野獸,有了外婆,我什麼都不怕。
初出家那幾年,佛堂供奉的觀音菩薩常常變換成外婆的面貌,外婆安詳溫暖的音聲,常常讓我想念,使我在午夜夢回時,淚溼枕巾,不知何年何月能與外婆重逢?
現在我八十多歲了,外婆去世已經近一甲子,外婆笑容可掬的神態,至今還刻在我的心版上。外婆並沒有離我而去,他溫順、謙恭、柔和、勇敢、承擔,他的與人為善,他的給人歡喜……這些精神思想,都流入我的身心血液了。我想起外婆醃漬的醬菜,罈口封得緊密的漬物,經過時間的等候,入口最為香脆,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沉得住、耐得住,才會有所成的。
外婆從善堂帶回果品,讓我稚嫩的心靈種下佛緣。因此,我鼓勵佛光山派下的別分院道場,在法會或活動時,要備辦結緣品分給大家帶回去,因為,帶回的不是糖果、餅乾,而是有禮佛敬佛心意的芳香,這若干的果品,散到那裡,都會為眾生種下妙因善緣。我想念外婆肚子「嘩啦嘩啦」的聲響,他引以為傲信仰成就的神功。
當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深深地生起對外婆懺悔的心情。當年自以為了不起有學問,無的放矢的輕率言語,傷害了外婆的信心,也讓溫柔敦厚的外婆黯然神傷。
懿德垂範 永存心中
我感謝我的外婆,撫養教養我的恩德,最要緊的是,他的慈善言行,他的正義勇敢,他不和人計較的寬大心量,讓我看到傳統婦女,他們勤練忍耐裡是洋溢著大智慧;在為親人家族的付出中,他們所持守的是無怨無悔,不求回報的菩薩心腸。
「偶像」是內心崇拜的聖賢,外婆的慈悲,從不疾言厲色的溫柔,他賢慧勤勞,是我幼年時的偶像;他的仗義直言,常為左鄰右舍排難解紛,更是我童年時的英雄。
童年揚州的雪景不復再現,我與外婆共住的小屋已人事全非,外婆當年跌落的河流今猶在,立在橋邊的我,望著流不斷的水流,遙想那時候外婆豪邁的語氣,述說他逃過日本兵的英勇經過。今日憶及,除了緬懷感念,還有一分對外婆的疼惜與不捨。
六十年悠悠過了,外婆的形體雖遍尋無蹤,但我視每位長輩為我的外婆,讓外婆活在我的心裡,長長久久的……雖然我與外婆已生死隔絕,長大成年後,我不斷有新的偶像群,但外婆永遠是我生命第一個偶像。一座森林,如果沒有最初小小根芽支撐著、呵護著,提供它們所需的養分,怎能有希望長成枝繁葉茂,綠意遍灑的叢林呢?
外婆的音容、形象、精神已深植在我的心田,感謝有外婆,讓我結下深厚的佛緣;感謝有外婆,讓我童年時學習到愛護生命,懂得勤奮精進,無私地奉獻自己的熱心熱情,六十多年來,無怨無悔的弘法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