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在超市看到包著玻璃紙、綁著緞帶的亞洲梨,香氣淡淡滲出。隨口感嘆:「這麼貴,誰會買?不知道吃起來什麼味道?可以讓我咬一口就好了。」
沒想到,回家客廳就放著兩盒,是銀行經理送來的。心想事成,我忍不住得意起來。
碩大的梨,金黃的薄皮似乎閃著亮光,真想立刻咬一口。可又想到:這麼大一顆,我和小女兒兩人吃不完,乾脆等大女兒周末回來,母女三人一起享用,滋味想著都甜。
香甜轉瞬就被現實沖淡,煩惱湧上來:兩箱梨,怎麼處理?放冰箱怕不生鮮,放外頭怕壞。節慶將過,送禮又怕人嫌晚。我苦笑著想:「這大概就是現代版的『糧滿倉:福滿堂』吧。」
那一夜,我為著兩箱梨的歸宿醒醒睡睡。幸福滿溢,卻被小小的分配難題困住。
隔天要去見幾位員工勘查物業,我靈機一動:每人兩顆梨,正好!既能分享,也體面。我挑出飽滿的果子,一顆顆放進漂亮禮袋。家中留三顆,其餘分送。收拾完,還剩兩顆。
我提著袋子走到門口,看見園丁與他的小徒弟正彎腰修剪草坪,陽光落在他們的肩上,像夏天的最後一抹流連。這園丁做事仔細,話少而笑意多。想到這裡,我心裡一暖,這多出的兩顆梨,就送給他們吧。
然而,一個念頭拉住我的腳步。這麼好的梨,他們吃得出珍貴嗎?
也許他們只覺得甜,卻不懂那是銀行經理送的高級品。送給他們會不會太可惜?
袋中的梨香與草香交纏,氣味純粹得像一面鏡,映照著我的掙扎。園丁抬起頭,汗珠在額角閃光,他看見我,笑著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心裡忽然一熱,一股羞愧滑過胸口。這些年,我的生活何嘗不是由他這樣的人一點一滴堆起的?為什麼我會認定他不懂得感恩手中的貴重?又是什麼,讓我在心裡悄悄分了等級:誰值得收禮,誰不配?
我所謂的分送,原來帶著選擇與計算;我所謂的慷慨,其實夾著比較與分別。
這一刻,我莫名地想起媽媽。她在世時最愛送東西,見誰就送,從不挑人。鄰居、郵差、修水管的工人,都能分到她的點心。我怪她不懂場合,老送些貴重的禮給與她身分不相稱的人。她卻總是微笑,聽不見似的轉身去做別的事。
如今我才明白,那不是笨,是一種圓滿的仁厚。她的心沒有高低,沒有貴賤;她送禮的手,是自然伸出的,沒有計算,也沒有階級。
而我,只是為兩盒梨,糾結了一個早晨。盤算著價值、回報、體面;甚至在心裡偷偷為努力工作的園丁打圈打叉。
我笑自己真笨,笨得以為善良要分級,笨得要確認對方會感恩才肯善待。
那一刻,我終於懂了媽媽的微笑。
她的笨,其實是一種智慧,我學到得太晚了。
分梨,其實是在分心。
懂得分享的人,才嘗得到真正的甜。而我的計較盤算,梨早就不甜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