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伊索寓言》中，有一則「放羊的孩子」故事。大意是放羊的孩子太無聊，高喊著狼來了，引來了急著救援的農夫；農夫被如此騙了幾次，等到狼真的來了，牧童再喊叫救兵，農夫不願再被騙，沒人響應，最終，不費吹灰之力，狼把羊兒叼走。牧童這下慘了，回家肯定被大人K死，說不定幾餐都讓他餓飯，讓他知道，說謊的下場是多麼淒慘。只不過，今日再來拆解此一故事，或許放羊的孩子，生錯了時代，也生錯在不一樣的國度，如果是今天，或許很多衛道之士要跳出來忿言疾呼：為何不讓這孩子去讀書，而是放羊？為何要為難孩子說謊，而沒有責怪大人對孩子缺乏關愛與教育？為何……？此類護短的專家們，未能正視說謊成性的惡果，可能化成孩子日後為非作歹的毒瘤，不但毀壞孩子的一生，回頭還危害到社會，屆時誰能負責？
無論是夏天在院子裡乘涼，或是教室裡，都聽過大人與老師說過放羊孩子的故事。當下雖然無須放羊，不用提防狼群來襲，但心裡倒是十分受用，深覺說謊的下場肯定是吃不得的後悔藥。只不過，哪個小孩子沒有說謊過？在我輩成長的貧窮年代，饞，是最為難受的乾癬，愈是強忍，愈想去抓；有一回，大人問起，廖媽媽晒在外面的香腸為何少了一串？誰偷的？哪怕有人還來不及擦拭掉嘴角的油漬，有人手指頭的木炭黑屑依然醒目，一群七八個小蘿蔔頭搖起腦袋的弧度，卻是同等級的大，誰都不敢承認。
我所知道的兩個事例，就是大人缺乏匡正幼苗的意識，在日後鑄成大錯。
一個家庭，育有一子二女，母親對那獨子溺愛有加。自小，只要看中哪家小孩的玩具，就會想盡辦法的偷走；等到鄰居的大人尋來，偏執的母親還振振有詞的責怪對方不要血口噴人，那玩具是她去買的，怎可誣賴是她兒子偷的？如此的例子發生太多，其他的孩子開始孤立那母親幫忙圓謊的放羊小孩，不跟他為伍；結果，歪苗正不起來，哪怕他闖進人家家中偷取財物，當場被逮，也還敢言之鑿鑿的說是他媽媽給的；長大後，此人成天進出派出所，沒有一技之長，也不曾覓得正當職業，活生生地將一生毀在協助撒謊的母親與自己的手中。
另有一例，換成父親溺愛兒子；自小開始，只要此一兒子看中任何東西，都非要到手不可，哪怕過了二十歲後，父親依然不惜代價的滿足兒子的欲望，天沒亮就去手機店排隊，為兒子搶購新型手機；就算是兒子自大賣場偷回來的物品，也當作沒看見；任何親友對那父親提出忠告，都換來白眼，硬說是兒子自己掙的錢，自己買的；等到警察上門，這父親還替兒子圓謊。我曾親眼看見，此一長大後的男孩為了爭取旁人的重視與讚賞，故意在家庭聚會中不停的讓手機的鈴聲響起，然後進出客廳裝著接聽電話的模樣，表示生意做得很大。那位年紀增長身體跟著開始敗壞的父親，溺愛孩子的初衷始終不變，只能讓親友們搖頭嘆息，卻都無能為力。
只因吾家有位執法嚴格的虎媽，除了夥同村子裡的大孩子去偷摘果子，一般來說，我是絕對不敢在母親面前撒謊，那會換來極其嚴重的羞辱，全村的孩子都會趴在我家窗台看熱鬧，欣賞我被修理的實況轉播。唯獨一次，為了自尊與面子，我做了件當時可謂天大的冒險。我就讀台中市一中（今日的居仁國中）初中部的初一，就因成績全面大紅字而留級。留級，當然很丟臉，但除非你自己大嘴，外面的人乃至鄰居都不會知道，唯一會露餡的卻是制服上的學號。我當時的學號是45045，也就是民國五十四年考進去，45是我的番號，但是，一旦步入校園，你的學號就擺明了你是留級生。為了面子，我偷偷去刺繡店裡改了學號，成為55045；那時算是膽大妄為了，萬一被同一學號的同學（就在我留級後的同一班級）糾舉出去，搞不好還會被學校記大過。平常，班上的同學不會注意彼此的學號，偏偏某日被住在豐原的沈允默發現，好在他沒有大勢宣揚，沒有害我犯上校規，因此，他成了我初中最好的同學，前兩年去舊金山，應他之邀，到他家住了好幾天，還勞他駕了快兩小時的車子送我去機場返國。
我當時已經在收音機狂聽西洋歌曲的節目，也領著小我兩歲的大妹跟著欣賞：我們成為當年警察廣播電台主持人蕾盈的忠實粉絲，她選播的「學生知音」歌曲，曲曲動聽不說，她好聽的聲音，說的很多故事，也非常打動少年的心。有一天，她忽然在節目中宣布，為了特殊原因，要辭掉節目主持人了；我與妹妹大為不捨，當下決定，由我去買兩張明信片，與妹妹分別寫信給蕾盈，哀求她不要走，否則就罷聽警廣的所有節目。
想當然耳，收到明信片的蕾盈在節目中苦苦請求匿名的我們不要如此決絕，她強調往後接任的主持人比她優秀，節目也一定會更好聽……。我與蹲在收音機前的妹妹互看一眼，我倆心知肚明，一定會繼續收聽下去，只因為要為喜歡的蕾盈留下一點美好的回憶，故意說了個善意的謊言──拒聽，讓她在主持生涯，留下一個難忘卻深刻的印記，如此而已。因為此一往事，我在日後編寫劇本時，經常會援用「善意的謊言」情節，畢竟善意是人性中值得探討的一部分。
骨子裡被教養出循規蹈矩的我，此生難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滑溜身段闖出世人眼中的豐功偉業；但憑心而言，放羊的孩子這則故事，對我是極其受用的，我害怕因為說謊，釀出傷天害理的後果，日後墜入十八層地獄被拔舌頭，刺瞎雙眼，那會多痛，多可怕？做人還是要本分點，正直點；守正不阿是唯一途徑，哪怕死後不上天堂，也不至於在地獄裡翻騰呻吟，不得超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