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那年中秋，仁叔突發奇想說要回到三合院烤肉。邀了我們一群姪子，現場找了幾塊紅磚，烤肉網還是下午臨時去五金行買的，一共開了兩個爐。一爐烤基本款，一爐烤蔬食。我們下午五點就開烤了，這時天色還亮，大內的天空，已經陸續傳來各種火樹銀花的訊號。

我們都不是在這一座三合院長大的小朋友。只有仁叔。他像一個不多話的孩子王，安安靜靜送上一盤盤的烤物。我是一個聽到煙火聲可以一秒泛淚的多情小孩。想像某個地方，是有什麼喜事正在發生。誰在結婚？神明聖誕？或者入厝、破土與開工。十五的今晚，處處都在炸裂。不知道別人怎麼慶祝，卻忍不住開心起來。中秋從小到大都是我最期待的一天。

那年選在空蕩蕩的三合院夜烤，也是唯一的一次。問題是晚上沒燈怎麼辦呢？幸好古厝的電費還有在繳──甚至有水，我們就靠著護龍內外幾盞弱弱的照明。天色完全黑掉之後，大人就都來了：堂伯、堂姑，連八十歲的伯公也來。好久沒有晚上回來看看──這是他們以前起居的院落，他們在這裡長大、結婚，成家；甚至老去。這裡摺疊著許許多多的悲與喜。

那晚的重頭戲是放煙火。大一點的孩子早就蠢蠢欲動，連同遠房的堂弟妹，住附近的小學同學全來會合。我只會仙女棒，總是拿特大號的。什麼沖天、甩炮、水鴛鴦都是我的噩夢，蝴蝶炮更是我的天敵。它不受控制，魯莽，像是哈利波特竄來竄去的金探子。不知為何，每一隻被點燃的蝴蝶，我都覺得下一秒它會怒目直直向我衝過來。它應該挾著氣流旋轉而上，並且一路拖曳流瀉著金色的光才對。它升空的時候帶著聲音。每一隻好像都有很多想說的話。

為什麼要自己嚇自己呢？我常躲到護龍，跟著大人一起走走看看，聽他們講解這裡以前做什麼，那裡以前做什麼。這一切在外人眼中看來就是鬼屋，今晚──它是我們的祖厝。

厝身仍保留過去生活的紀錄。稍微整理一下，可以住人的。現在堆滿農用的機具。鼻頭漂浮烤肉香味，也漂浮農藥的氣息。伯公家的每一間都裝有日光燈，財力不錯，後面連著一間現代浴間與灶腳，簡直是奢侈了。一直記得仁叔曾說──我們沒有。我們簡單搭個棚子，拿來洗衣煮飯。三合院內建倫理與階級。處處皆是門檻。內外有別。哪像今晚可以這樣穿來穿去，雲淡風輕說著古早古早的事。

那些於我都是過去的事，我寧可專注眼前的煙花，認真看它燦爛五分鐘、三分鐘、一分鐘。只是蝴蝶炮很失控。那是暗夜無處不在的恐懼、危險，具攻擊性；它也是一枚從三合院發出去的警報器。魔幻寫實地告訴了我今晚它的出現有其任務。它正帶回關於文學的消息──

是的，很快的未來，將有那樣一隻蝶，好不容易點燃短短的引信，就地盤旋三圈之後瞬間衝向天去。它是我的敘事觀點。馬力特強，火光翩翩，一路燒過了屋瓦，燒過廟的飛簷，沒人知道它的去向，沒人知道它有沒有真正燃燒殆盡，最後它會墜落何處。升天的時候，它發出的聲響格外響亮，急急忙忙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其實它在帶路！乘著滿月的祝福，而我以它作為一本新書的引信，美學的底蘊。等待一隻隻蝴蝶炮的出發，等待一隻隻蝴蝶炮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