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把昨晚的餘湯熱來當早餐。鍋裡翻騰的蛋花,拌著薺菜的清香正好喚醒清晨的胃口,正要舀起,卻見鍋底靜靜躺著四隻大蝦仁,鮮紅飽滿,像是從海裡誤闖雲端的失誤旅人。
薺菜湯怎會有蝦仁?是誰給湯添料?
我怔了一下,昨晚的情景倒帶般浮現。老友請我們吃飯。見面那刻,有種再回到青春歲月的暖意。我滿心歡喜地領她走進自己常去的小館子,一間簡潔不張揚的中餐館,價廉物美,我和先生笑稱是我們的私人廚房。
我想搶時間聊天,忙點了自己熟悉的菜:炒年糕、深海鱈魚,還有那碗最划算、最實在的薺菜餛飩湯。餛飩厚實、薺菜鮮綠,一碗九塊錢,三人分剛好,既解嘴饞,又顧得朋友的荷包。
聊天間,朋友又加了幾樣菜,桌面漸漸熱鬧起來。直到那碗湯端上來,我微微皺眉——蛋花撲面、薺菜浮水,卻少了我的餛飩。這不是我想要的那碗九塊餛飩湯啊。
許是太在意計畫被打亂,許是想在朋友面前證明自己熟門熟路,我當下喚來櫃檯小姐,語氣裡難掩急躁。她點頭致歉,叫來服務員。
那年輕人走近,眉頭輕蹙地說:「這不是你們點的嗎?」語調中沒有責備,卻讓我心裡一緊。我不是為了一碗湯斤斤計較,而是那句話像質疑,也像不信任。多年來我在這裡點餐、微笑、寒暄,居然會被懷疑點錯?又或者,是我急忙間少說了餛飩兩個字?
服務員正無奈的要把湯碗收走,朋友道:「留著吧,嘗嘗新口味也很好。」我卻堅持要我的餛飩湯。
熱呼呼的餛飩湯終於來了。我將餛飩分成三碗,像完成一道儀式,內心得意又安定。
餐畢,服務員收盤時,朋友又開口:「剛才那碗湯,幫我們打包外帶,好嗎?」我訝異她為何堅持。她輕聲對我說:「服務員點錯了,搞不好得自己認賠。」
這句話是一盆冷水,把我從頭澆到腳。是啊,我怎麼沒想過,點錯菜也許不只是誰的疏忽,而是誰的負擔。
過一會,櫃檯小姐笑容滿面地把湯送來:「重新熱過了」。她的語氣比平日更親熱,手中像是遞來一分補償,也像是一分請求。
臨出門,服務員和櫃檯小姐親切地到門口鞠躬道別,我微微一怔,這樣的殷勤從未有過,在朋友面前,竟也替我撐足了面子。
直到今晨,看見湯底那四隻蝦仁時,我忽然懂了。
那碗湯,也許原本會被一位打工青年帶回廚房說聲「今天我倒霉了」,倒進垃圾桶裡,並被記在帳上當作一次失誤。但因為朋友的一句「留著吧」!湯被我們認下了,服務員鬆了口氣,而蝦仁,是一分無聲的道謝,也是一點心意的迴旋。
人心本柔軟,善意也是。
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饒,益也。」我的得理不饒人,立場堅定,卻把我禁錮在自我的是非對錯中,而朋友得理而饒人,厚道圓融,伴隨著服務人員及櫃檯小姐的笑臉,在我心中久久盤旋。。
一碗錯湯,因為朋友的體貼,沒叫人生氣,卻喚出幾分人情迴轉。
下次再有別人不小心犯錯,我也要說:那碗湯,請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