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直到現在只要在外地嚴寒難耐、秋風多於春花綻放,我總會奔赴我的原鄉,那裡有我童年的回憶還有父母給我的溫暖,砌就成這棟透天厝,標本於記憶之境。
我和母親坐在老家木椅上,她憶起三十多年前,那時我還是國中生,正準備衝刺高中聯招,她騎機車載著我和妹妹,抵達這棟於往後歲月陪伴我們近三十多年的透天厝。那時弟弟騎自行車尾隨在後,一進門見新家裝潢仿造歐風,便驚呼好像飯店阿,妹妹則喊今晚就想住這裡。
我們三個衝上樓,尋訪自己的房間。妹的房位處三樓,小巧精緻,外頭是晒衣場,一張長形木製書桌臨靠窗櫺,右近則為三層雙開的玻璃櫃,後方是雙門二抽木製衣櫥,衣櫥緊靠雙人床,雙人床畔鑲有花瓣起伏的形狀,散發浪漫氛圍。弟的房間乃海洋色調,長書桌正對外頭的保齡球館,右邊僅有三格書櫃,好在他的書籍向來不多,那幾格不曾擺滿,倒是衣櫥極大,與床鋪相對注視。
至於我的房間則在四樓,粉紅色系,原本設計師規畫有妝鏡,讓我成為善加打扮的人,但弟弟那時提醒:這可能使人無心於課業,於是改化妝台為書櫃。當我進駐後,書櫃慢慢堆疊一落落的文學書籍,那是高中時多次央求母親買給我的,她總載我到書局給我一筆錢,車停外頭,等我衝入購書而出,然而買回的書往往被我束之高閣,看它封面的時間比翻閱多,只是母親總滿足我的購書癖而不曾拒絕。大學用書則是上過課後,便把它們推入書櫃玻璃門後的冷宮中,直到近幾年返家,母親催促整頓書櫃時,我才重新翻閱,看到過往滿目的筆記,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時光匆促,如今閱讀的心不減,但反覆記誦直到精熟的耐力大不如前,便更加懷念求學時期。
近年住進我房的時日日減,有回上了彷彿閒置的閣樓我房,驚見鄰窗的桌面處處是壁虎排遺,想將書櫃的古典小說取出,卻在把手處乍見一年幼壁虎竄出,牠驚慌地朝大理石地面直奔,我則尖叫離開房間,從此幾少踏入。向母親抱怨,那裡懷受炙陽悶煮,終年有三分之二酷熱如赤道,也許如此,所以成為昆蟲的樂園?母親是不怕蟲豸之人,因她童年就奔逐於阡陌田壤,沒有任何動物可讓她大驚小怪。後來她告訴我那房間的壁虎悉數撤離,我不信,懷揣惴慄確認,還真的蹤跡全無。我問母親怎麼辦到的,她說每回打掃總心念佛號,與壁虎溝通,要牠們移居他處,畢竟我的房間除了書籍別無其他,沒有可令牠們飽足的食物。
祖先牌位則列於頂樓,晨間,母親總會拾級至此頂禮膜拜,即使在她嫁給父親時蒙受奶奶不明理的對待,臥於病床哀傷流產之際,還得抵擋奶奶非理性的指責。然而這些都過去了,她潛心禮佛,只說這是上輩子欠下的孽緣,今生還了就還了。
透天厝一樓後方是廚房,猶在家附近上班時,母親總及時為飢腸轆轆的我烹煮美味,養我為一位被過分寵膩的千金小姐,她承認對我特別呵護,因為那是久候懷孕的頭胎。直到現在,我向她求救如何快速料理,對切青菜、蔥蒜搭配,她一反回絕二十多年前每當我一進廚房便驅離我的態勢,傳承一些手藝,好讓遠在異鄉的我複製家鄉的料理到異地,而有了較為輕盈的思念。
然而我最難以忘懷的,是幾年前下班返家已是夜晚十點,長長的街道市招黯淡,各家鐵門緊閉,卻只有父母還在客廳點亮溫馨的燈,俟我歸來,而直到我歸來,他們才將鐵捲門拉下,彷彿一家人全都到齊後,睡眠才獲安穩,今日的責任才盡。
那日初見這棟新居的驚呼聲猶迴盪不已,如今新居已成老宅,梯間微滲壁癌,塑膠浴缸橫陳裂紋,老式的馬桶有時無力負荷,沖水時發生咕嚕嚕求救的訊號,床笫旁裝飾的波浪漆面也呈斑駁,當年盛極一時的歐式裝潢,對比今日流行的溫潤北歐風、俐落的工業風格,看起來是過分繁複了。
而人也已盡散、各域他方,弟、妹各有家庭,唯獨我走進他人之家又出走離開,最後回返到原生家庭。母親說既然如此,我和你爸活著時理當也要照顧妳。於是每回歸返,母親仍然用她的善意與耐心接收不完美的我,在情緒的噴發,語言的孔隙生出的幽怨中,她撫慰我心。直到現在只要在外地嚴寒難耐、秋風多於春花綻放,我總會奔赴我的原鄉,那裡有我童年的回憶還有父母給我的溫暖,砌就成這棟透天厝,標本於記憶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