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是的，先民曾建造一座城，但時代正在醞釀下一場風暴，試圖帶走街道、屋舍與血脈。當記憶也一併拔起，時間仍掛在城市的稜線，只留下飄在風中，無人接住的羊皮卷……
「鎮公所與警察局的土地是我們家捐的。」車子駛過舊街區，母親忽然低聲囈語。她的眼神已不辨今昔，印尼看護阿娣忙著擦拭她嘴角的殘渣。我只能握著方向盤，陪著傻笑。
阿娣說，母親常把電視裡的攤販當真，拿錢伸進螢幕購物。她身處5D的空間，時間漸趨魔幻，像一本翻到最後，卻又被風吹回開頭的舊書。
清明時，載著父親回溪湖祭祖，順口提起母親的胡言夢語。他沉默半晌，卻點頭說：「她說的是真的。連警察無處安身時，也是你祖父募款捐地，助官警宿舍落成。」
祭祖時，記下高祖的名字——河清，是「海晏河清」的想望嗎？當晚輸入電腦查詢，在國家文化記憶庫2.0出現一筆資料：
蔡河清（一八七六─一九三一），彰化二林上保西勢厝人（今溪湖鎮西勢里）。父蔡世文，曾任彰化西勢厝區區長。自幼從家庭塾師學習漢文詩學，一面求取功名，一面協助經營家族龐大租業。明治年間，擔任二林上堡溪湖區第三任區長。一九二○年市街改制後，擔任溪湖庄第一任庄長……對各項建設用心擘畫，奠定溪湖庄、街發展基礎。
原來高祖的父親曾任村長，高祖曾接今日鎮長位。父親說，有陸不登板的饑荒年代，來自福建泉州的唐山祖，抱著神主牌，坐帆布船浮海來台，定居嘉義布袋，爾後再遷移至彰化縣二林，清末發生大水災，全莊被洪水流失，族人四散，殘存者聚集溪湖鎮西勢厝。
那時的溪湖，是否如耆老形容，因位於舊濁水溪畔，布滿沙丘形成的低窪地，看起來有溪與湖，因此被稱為「溪湖」。先人經歷洪水漫渙後，像《百年孤寂》的馬康多，從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地方，逐漸拼湊出家園的骨骼。
曾揣想，百年前某日，高祖舉起手杖時，溪湖的街道就像棋盤般延展，屋舍與水圳，順著他的杖一一浮現，城鎮慢慢被召喚出來，屋舍繁殖燈火。
但歷史魔幻，也嗜血。父親說，高祖的父親曾召集鄉勇，請唐山拳師助拳。一次與鄰鄉爭鬥，不小心打死人。
母親神智可以穿梭時空後，常淚眼叮嚀大哥：「恁叔公祖佇日本過身囉，你愛去祭拜。」 小時候常見到日本回來的叔公祖，只見他虎背熊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彼時有耳語，叔公祖是高祖次子，自幼練拳，筋骨如鋼。一次被仇家圍堵，為了突圍，失手殺人，但也在戰鬥中失去一眼。為躲法律，叔公浪跡東瀛。
為了讓母親知道，叔公祖早已不在人間，上網搜尋叔公祖的資料，維基百科日文翻譯後，赫然發現叔公祖企業，竟以故鄉命名：
蔡長庚（一九一四─），獨眼武術空手家，經營夜總會，創立銀座「西勢」企業，前全日本空手道聯盟會長，空手道九段，留日台灣同鄉會會長、獲天皇授與紺綬褒章……統一日本空手界，落實並普及空手道護具……
父親補充，叔公祖空手赴日，只能利用家鄉學到的拳腳，當逞凶鬥狠的黑道保鑣，爬到人生頂峰。但他留在彼岸的父親，仍活在異族之下，必須用酒精，澆灌自己的頂峰。
大姑曾回憶祖母的敘述：高祖必須不斷賣田，購買酒品，與日本警察應酬，以保自家鄉親。「那時一個星期的空酒瓶，可以堆滿一牛車，但因此田地賣光，高祖喝壞了肝，家道亦開始中落。」
長輩與網路家族史，難辨真假，但改朝換代的亂局，仍和浮板來台的避秦先祖一般慘烈。父親回憶二戰末期，美軍空襲時，曾祖父抱著他，躲在床底，是時祖厝中彈，一把剪刀被擊飛，落下時，刺傷四歲的他。
日本人終於走了，身為嫡長子的祖父搬至鎮上，雖仍有鄉紳之尊，但家底已空，僅存表面榮光。但這最後的榮光，也被寫入歷史暗面。
當二二八的受難者賠償通知書寄到家中時，第一次Google祖父的名字，蔡崇淼三字，出現在國家人權博物館人權紀念碑查詢系統，碑面B區1948第2行第25列。而排列其前的數千仕紳，均已中彈殞身。
家人耗盡家產關說，終於救出祖父，但家中已一貧如洗，所以兩位姑姑必須在家裡開設的冰果室幫忙。父親有生意頭腦，方過弱冠之年，抓住台灣經濟起飛的大風，拿到川崎機車中部總經銷權後，財富快速累積，家中又回到傭僕成群的顯赫風光。
但不懂得珍惜時代紅利的人，終究不會被時代珍惜。
當父親習慣浪擲錢財與幸運後，很快地，在大學聯考前三天，家又垮了。在貼上封條的家中，我無力翻開歷史課本，因為這個家，就像《百年孤寂》的結尾，馬康多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完全摧毀，家族的最後一人，在讀完羊皮卷上的預言後，理解家族的命運與消失。而我，是手中被硬塞進羊皮卷的那個人。
雖然日後，兄弟們四處打工，在法院拍賣場裡，贖回被法槌敲碎的老家。但歷史似乎從不曾停止旋轉。日前朋友大馬歸來，談及海外置產。他繪聲繪影形容兵燹之日，島民可能再次逃亡。
那刻忽然明白，母親那些斷斷續續的囈語，像是預言。她在記憶的廢墟裡，聽見風聲正醞釀。
是的，先民曾建造一座城，但時代正在醞釀下一場風暴，試圖帶走街道、屋舍與血脈。當記憶也一併拔起，時間仍掛在城市的稜線，只留下飄在風中，無人接住的羊皮卷，留著「海晏河清」模糊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