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多年以前，服役工作，需要支援役男的兵種抽籤。記得那日總計抽出二十幾支籤，那也意味，現場將有二十名二十歲上下的台南少年。我的歲數，已經大過他們一輪。我讀國中的時候，大概他們就是剛剛出生，而我讀小學的時候，或許曾經吃過他們父母的喜酒。

記得我抽籤那一年，是在一個活動中心，現場如同一次小型的同學會。我們上一次碰面，可能是小學的畢業典禮。多年未見，不知話要從何說起，只是默默坐在角落，等待唱名。也有完全沒有看過的生面孔，心想，故鄉一直都是移出人口居多，眼前這位，可能只是戶口寄在老家吧。

抽籤本人不必到場，尤其是在正常的上班上課日，而每一個前來的役男，都有一個青春正盛的故事。也有一個準備離開與剛要回來的故事。抽完結束，就各自散去了，所以，現場人數愈來愈少。有的家屬代為抽籤，缺了什麼文件，看起來也不急。故鄉只是一個小地方，騎車回家，拿一下就可以了。

而我一眼就看到那個好高大的阿嬤──她在我小學的時候，好像看起來更高大！或許正從工作現場趕了過來，典型種田人的打扮，如同一位魔法阿嬤。她從一只藍白條紋的帆布袋，掏出透明的L型文件，開口一直搞錯了邊，感覺證件隨時會掉了出來。那日以陸軍籤種為主，以前大家都很怕抽到海陸，今天當然也是。

這時前方傳來歡呼，原來有人抽到海陸，尚未抽籤的役男，不知是不是鬆了一口氣。那麼，就只剩下一支──那天，籤筒海陸共有兩支。這時唱名來到阿嬤的孫，我看到她一個箭步，來到桌前。村裡誰是誰，彼此都相熟，阿嬤出現的時候，順便聊了起來：「啊是哪一個孫子，要做兵了啊？這麼快喔！」「上一個，退伍在做什麼？」或許，我們投射了太多的故事，以致阿嬤手上的這一支籤，突然形成全場焦點，而我萬萬沒也想到，幾秒之後，阿嬤的好手氣，讓她抽走了最後一支海軍陸戰隊。

麥克風唱出兵種名稱，阿嬤掉頭，彷彿知道要看鏡頭，哈哈大笑，說著：「唉呦偎呀！」熟識的工作人員，連忙補充，現在不會那麼操啦；其實阿嬤看起來也不擔心；她只是本色演出。現場有國軍派來的宣導人員。另一個工作人員則說，可以去那邊問問看。阿嬤說，田裡還有工人在等，今天請人來搭木瓜的網室。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我已經很多年不寫小說，五感遲鈍，需要恢復，而許多理論的解釋、空洞的言說，全在回到故鄉的日子，漸漸找到一些安慰。我很排斥所謂「回到故鄉，重新出發」的勵志公式，我們需要的只是動起來。走進人群之中，更新文字的質地，恢復寫作的手氣。

我從會場的窗口看了出去，放眼都是三樓的樓厝，以及高高低低的椰子樹。故鄉位在山腰，那日有尋常的藍天，陽光，以及熱風。回鄉之後，鼻子異常靈感，彷彿聞到了ＰＭ二點五；聞到了小學午睡起來的味道。只是我怎麼描述，怎麼空洞，只能坐著去看，當一個故鄉的角落生物。

我以為什麼都過去了，原來都還在，沒有那麼絕望，多少會留著一點點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