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家人喜歡周末就在騎樓舉辦簡單的家族烤肉,讓我想起美式洋房後院的烤爐,總有許多派對,草地上有翻滾中的小孩,青少年玩著最新款的手遊,以及那使用不盡的綠地。我們的騎樓促狹,空間有限,但也玩得開心。鄰居想吃就來,不然待在客廳看電視,沒有誰會被打擾。一家烤肉萬家香,這是我最熟悉的南部日常。
雖然住在淺山地帶,烤肉食材都是特地前往海港採購。那日住家隔壁的媽祖廟也正在做戲,聲音迴繞在屋瓦、樓厝與後院。我們是搖滾區,整個人很亢奮。我一聽說要去興達港,立刻激起興致。記得那時父親的車還很亮新,我們常常半日遊,第一次到黃金海岸,第一次看到灣裡、茄萣的海岸線,大人小孩都想出門走一走,甚至下車吹風,踩在沙地,還特地裝了底片,帶了相機。冬天海風刮臉,原來看海,不用到花東,開車只要四十分鐘。是那一條駛向興達港的大路,路的盡頭是發電廠,而我沒想到路就這樣到了盡頭。沒有路了。怎麼車一直開一直開,最後會遇到海呢?
更小的時候,我差一點就到興達港了。印象中是一場海邊的婚禮──在茄萣。會場設在大馬路邊的流水席,抵達的時候,正是日落,越過河堤,就是沙灘與海岸。我們是從大內坐遊覽車來的,東北季風相當強勁,落落長的帆布內,挨著祖母而坐,一直擔心路邊來車,會不會衝了過來。我一直很喜歡茄萣的台語發音,相當響亮。只是坐在離海很近的棚內,吃著一道道的菜。分心想去看看夜間的海,想像只要越過馬路、河堤,沙灘,就會發現夜間航行的船隻。那一場婚禮是屬於影像的。
於是那日和大哥一家,歡天喜地出發。去途,特地停靠路旁,一起去踩了沙灘。碼頭剛剛上岸的現流,以及堆疊成塔的炸蟹炸蝦,現打的魚漿,熱呼呼的虱目魚丸,還有那色塊亮豔的生魚片。人手一個白色保麗龍盒。這畫面像是一本漁市為主題的繪本,而我必須死命牽著姪子的手,就怕沖散在茫茫人海。回程,在安平遇到海上遶境的廟會隊伍,廟會也可以走水路的;接著,沿著海岸線,去了四草、七股。最後從佳里回到山區。這一天是媽祖生,大大小小的媽祖廟口,都有一台戲棚,演著聖誕祝壽的民俗故事,媽祖故事也是乘風波浪的海洋故事。我雖住在山腰,其實不曾失去與海的連結。
今年,我想去看更多的海,往北七股將軍,往南永安、彌陀與梓官。沿海地帶,正逢遶境旺季,祈福紅燈沿路高掛,我的生活充斥海潮,棕梠與椰子樹木。車上的音樂,全是串流音樂,上一首與下一首之間,可以毫無脈絡,而我正在重建生活的脈絡。
那麼,海洋故事有其脈絡嗎?我們對海的認識,從早年古典詩文、官方文獻紀載的暗潮洶湧、黑水溝修辭;再到戰後戒嚴時期的禁錮防堵;再到通過海洋以求島嶼主體建構的時勢。涉及海洋的基礎建設,曾經怎樣進入你的生活?我的版本沒有比較特別,只是需要心平氣和,再去建立一個自我與海洋的關係。那同時也是你與海岸、邊界、島嶼的關係。我想起溺斃在漁光島的親戚,也想起擔任海軍的父親。我們都會找到一片屬於自己的私人海域,告訴彼此更多關於海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