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二○二五年七月六日,星期天,盆地山稜線露出第一道曙光,清晨的美而美早餐店,刷一聲拉開鐵門,末日倖存者繼續進食。超商的咖啡機蒸騰如常,到大坑健走的早起輕熟女:中杯熱拿鐵,環保杯給店員,繼續愛護地球。預言中的七月五日世界末日並未降臨。
島民很可愛,兼具毀滅與創造的本能,相信某個被轉譯千次的貼文,某個AI算出的戰推模型。當日本某個根據夢境畫出的漫畫,神奇命中二○一一年的「三一一大震災」後,我們再次在社群狂轉神諭,語帶興奮地談論將於二○二五年七月發生的東海大災難。是日,日本列島南方海水將隆起,日本與菲律賓之間的海底火山盡情噴發。
七月四日下班的告別語是「下周馬尼拉見」,因為在海嘯的猛烈衝擊下,香港、台灣到菲律賓之間變成了陸地相連。爾後,台灣主權問題要和香港、菲律賓三方談判,既然我們土地相連,也該血脈相連。
人類學家說,台灣原住民與菲國人都屬南島語系,可以暢談無阻。日後少數服從多數,該以阿美族或泰雅族語言當成「國語」。
周圍朋友口說不迷信,但都寧可信其有,到日本度假的機票,全部改在七月六日後出發。七月五日飛日本的機票,殺到五千以下,在網路上仍然乏人問津。
也真的有鄰人買了乾糧、水桶、簡易太陽能板、行動電源;有美麗網紅穿上與難民一樣節省的布料,在便利商店櫃檯前,抱著最後一杯珍奶自拍留念,打著「末日前最後一杯」的標籤;也有學生把日曆翻到七月六日,在限動歡樂大吼:「撐不到這天,大家就不用暑期輔導了,耶!」
其實,回想起二○○三年的暑假,我也不想上暑輔課。
那年初夏的台北和平醫院,七日戰場,防線崩潰,護理長、清潔員、護理師、醫師,像一株株被標記病毒株的試管。在恐懼與絕望中,七名醫護殉職,二十四名民眾被SARS吞噬,或選擇自盡。末日來臨時,大家都是上帝擲下的骰子。
二○○三年七月五日,世衛組織將台灣從疫區除名。活下來的骰子繼續滾動,暑輔與新生訓練照常舉行。
但末日不遠,一位嫻熟玄學與古曆法的好友,總是不斷告誡:人類現正處於KaliYuga(黑暗劫),世界會毀滅後再新生。好友提早退休到尼泊爾修行,偶爾我會傳簡訊給他:若你說的末日是大洪水,你住在喜馬拉雅山應該淹不到,哈哈。
自己是烏鴉嘴,二○○四年十二月南亞大海嘯,印尼到印度,超過三十萬人罹難或失蹤。「相信我了吧,但這只是起點。」好友仍是末日信徒。
二○○八年九月雷曼兄弟倒閉後,全球股市暴跌,希臘、愛爾蘭、葡萄牙、西班牙等國一個個倒下。台灣股市跌破六千點。一位買了連動債的高中同學,自己的建設公司一時周轉不靈,到五金行買了一條二十尺的塑膠軟管,將汽車排氣管的廢氣接到車內,走三天後,才被路人發現。他的末日,來的有點早。
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日本東北部近海發生九級地震,海嘯淹沒福島第一核電站,三個反應堆引發了連鎖反應,海嘯造成一萬八千多人死亡,許多城鎮從地圖上抹去。「老友,這是第二個大洪水,當第三次大洪水來臨,就是末日了。」好友的簡訊有點煩。
二○一二年的臉書朋友,開始狂傳瑪雅曆法的末日預言。他們聲稱二○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這一天,地球將會兩極互轉,地球的外殼和表面將突然分離,地心內部的岩漿會噴湧而出,地震、海嘯、火山爆發一起出現。人類將填入大海。
二○一二年預言無實,西方末世電影恐慌秀開始收割票房。人類開始習慣在兩個小時內經歷末世,然後走出電影院,重見光明時,相信自己是幸運的倖存者。
然而末日並未退位,二○二○年初,祂戴著新冠,重新登基。我們學習用棉簽,在咽喉深處,打撈沉沒的春天。呼吸機成為新的告解室,心電圖顯示幕上,波浪正掙扎,如何不被拉成直線。ICU轉型為白色森林,我們都在口罩後面,只露出驚懼的眼神。當太平間比超市擁擠,救護車的鳴笛聲,把幸福撕成帶血的紗布。島民三級警戒、封閉戲院、隔板飲食、遠距教學。堅持用封條死守每座城池,直至自知不敵,生死由命,敞開每個人的肺葉,各自單兵應敵。
是的,我們都逃過大疫。搶回呼吸,重新撿拾生活的碎片,練習用梗圖包裝颱風災情、偷渡人工的絆腳石、分飲選舉制式的口水,製造更多「末日限定」的焦慮,一起閃爍著「還活著」的證據。
這個島嶼夏季的末日預言,是顆即將過期,失去甜味的口香糖,黏在鞋底,跟著我們,遇見下一個神諭:「末日未至,而島民已存其間。」
又是一天的開始,我們匍匐前進光的裂縫,慢慢有了信仰,慶幸世界不會一夕毀滅,它會一點一滴崩解,直到我們發現,多數人都活成自動編程的AI,盡責回應情緒性的提問,努力打造明日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