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舒
我想小令整天在家玩手機、睡覺,終究不是辦法!慢慢說服可可由我帶弟弟去一個思覺失調症的庇護工廠學習做肥皂,至少讓他有點事情做。
我發出第一則訊息:
姊妹們,我和育慈在關懷一對姊弟。八年前他們父親染病失明,母親離家,姊姊可可當年十六歲,弟弟小令五歲。可可十八歲開始打工扛起家計,一周工作七天。父親於兩周前過世,雖已申請低收入戶,但社會局對此家庭照顧極其有限。
今晚去他們家探訪,實況如下:居家環境髒亂不堪,蟲鼠為患。但姊弟因為我們的到來,事前已經開始打掃,只是能力和經驗有限,幾乎不知方法也毫無效率。小令自小被同學霸凌,不願上學,不能正常學習,沒有朋友、拒絕外出,精神些許異常。姊弟倆健康狀況:肥胖、嗜澱粉、飲料、容易疲累、掉髮、白髮。家中不開伙、不燒水,全部外食外飲。家中連餐具、杯子都無,全部用免洗餐具。
希望大家協助這對姊弟開展新生活,需要具體幫忙的事項是時間、金錢和物資和清運人員。
時間:陪伴小令學習(包括各種生活能力)。
金錢:大家集資讓可可周末不要上班,陪伴弟弟。
物資:清理居住空間,丟棄沙發、床墊、床單、電扇、瓦斯爐、廚房用品……所以需要募集以上的可用物品以替換。
清運人員:協助清運以上大型物品,還需有車輛。
第一個回訊的是彎彎,他姪子開搬家公司,可以協助清運;接著是莉文,說家裡有許多可用的家電可以捐贈。爾後的幾天,姊妹們陸續提供意見和援助,各自認領工作:
育慈:聯繫社工及其他公部門及社會資源。
彎彎:約姪子開貨車去可可家清運。
心怡:清運當日去教姊弟清掃、整理。
小琦:募款。
念舒:帶小令上瑜珈課和閱讀。
至此,阿姨們要正式出任務了!
群組命名為「心田甜」。
做這些事讓阿姨們心裡很甜,但願可可和小令邁向新生活,心裡也會愈來愈甜。
做為發起者,我寫下「心田甜」日誌,跟姊妹們報告進度:
6╲24育慈聯繫社會科,找尋公部門資源。
6╲25念舒聯繫小令國中輔導處,了解其上課狀況:國中三年曠課頻繁,極少上課;父親拒絕校方申請特教生身分,無法取得特教資源。
6╲30以慶祝小令國中畢業為由,請姊弟吃牛排。
育慈兒子永益(二十七歲)也參與,除了送衣服,並答應放假日教導小令學單車或游泳;莉文也來同樂,送小令衣物。
7╲3約姊弟中午在便利店吃飯,念舒做午餐。
心怡送來物資,帶小兒子(六歲)一起午餐。
席間教導營養學知識,請姊弟少喝含糖飲料、少澱粉。
7╲4下午帶小令往家扶中心,登記立案尋求資源。
送小令搭公車前往姊姊任職的超商見習幫忙。
7╲5下午三點帶小令上瑜珈課,認識身體。
五點與電腦博士李老師碰面。李老師答應教小令電腦。
7╲7目前公派社工人員為劉先生,可能下周約他家訪或見面。
五點彎彎和姪子大帥前往姊弟六樓住處清運破舊家具。
六點倍鳳送兩大包物資和兩千元紅包。
七點與姊弟去自助餐晚餐,可可曾在此餐廳打工,夾菜阿姨們十分親切。也許小令可以來此洗碗,練習生活技能?
7╲8帶小令上瑜珈課,他迷路,遲到半小時,東西也未帶齊。
7╲10小令準時到瑜珈課教室,東西齊備,且剪了頭髮。
自上周四起,小令一三五上瑜珈課,周一到周五的下午都去姊姊店裡學掃地。
今天學習寫字,寫了給阿姨們的感謝函。
瑜珈教室裡又是一群天使阿姨!老師知道小令狀況後不跟我收學費,其他學員除了包容小令的遲鈍、身上的異味、心不在焉……課後也主動關心這個怪怪的孩子。小令跟姊姊說:很喜歡來上瑜珈課;另外,為培養小令的表達及讀寫能力,我準備了有趣的繪本,請他一字一字抄寫,並念出來,用手機錄音給我。
這樣一路到了八月底,可可決定讓弟弟去上高職餐飲科,學校開始新生訓練,阿姨們安排的「暑期課」結束,我們暫時退開,但持續關懷。
暑期課效果並非盡如人意,小令始終抗拒學習讀寫;單車、電腦也都沒學會……但姊姊終於辭去超商工作,到一家業務公司上正常班,這意味著周休時可以陪伴弟弟;另外,我請可可帶弟弟去做精神及智力評估,之後確認為輕度智障,拿到了殘障手冊。
高職正式開學後,小令還是經常躲在家不去學校,儘管是最沒有壓力的餐飲科,只需出席時數夠,總會拿到畢業證書。但小令揮不去學校曾經帶來的陰影,始終視上學為畏途。可可從小照顧這個弟弟,幾乎等於媽媽角色,心裡總盼望弟弟長大成材,甚至念到大學,結婚生子……雖說是可可的執念,但哪個媽媽能放下這樣單純的願望呢?為了上學的事,兩人經常吵架。
我想小令整天在家玩手機、睡覺,終究不是辦法!慢慢說服可可由我帶弟弟去一個思覺失調症的庇護工廠學習做肥皂,至少讓他有點事情做。
隔年春天我開始每周一帶著小令從新店搭捷運去北投的「智立合作社」。路上教他認路、換車……觀察並教導他生活瑣事。小令不像姊姊敏感,且對許多事物畏縮恐懼,尤其是過馬路。
他總會說:「阿姨,車子!」有一次他又十分緊張地叫我退後些,我刻意輕鬆地回說:「別這麼神經兮兮啦!我不像你姊一樣過馬路都不看,小心有一天她真會被撞!」小令突然僵住不動,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姊?你為什麼要說我姊會被撞?」他的激烈反應讓我意外,忙跟他道歉,安撫他的情緒。小令無法平復,不斷地說:「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姊?我只有這個親人了!」
那一刻,我更清楚認識到這孩子底層脆弱的心,也是唯一一次他清楚表達了對姊姊的感情。
智立的創辦人翁美川老師陪伴思覺失調症朋友數十年,是個溫柔又善於引導的女性。初來者要學習簽到、穿上工作服、在二樓進行各步驟練習,工序十分單純。一個月後,她跟我說:「你不必陪他來了,他自己會來!」。
的確,可可告訴我弟弟每次從北投回來,都要叨叨絮絮跟她說一大堆「智立」的事,十分喜歡那裡的學習環境。經過一個月的訓練,從下個月起,小令就可以領到每小時八十元的工作酬勞了!
這樣過了大半年,疫情突然爆發!小令聽姊姊的建議,暫停了做肥皂的工作,姊姊也被公司裁員。那時每天聽著死亡和染疫人數攀高,社會氛圍既肅殺且壓抑。我只能偶爾在手機上跟可可聊聊,遠遠地陪伴他們。
一年後疫情減緩,可可幫弟弟找到了郊外觀光區一家餐廳的洗碗工作,月薪能有一萬多!店長人很好,對小令極為友善。她自己也找到了新工作,雖然業績壓力很大,但同樣周休二日,姊弟倆周末可以吃吃玩玩。至此,他們總算過上了較為平順的日子。
前路還很長,也必定有許多險阻,阿姨們的任務尚未結束。
那天跟一位久未謀面的友人談起這對姊弟,她笑說:「你又母愛爆棚啦?」
我是母愛爆棚嗎?
遇見這些無依的人們,常常憶起兒時一景。
那是媽媽剛離開的農曆新年前夕,爸爸帶著我和哥哥去西門町百貨公司買新衣。
出了百貨公司門,見到一對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小兄妹縮瑟在門邊。爸爸要我們在門口等一下,他去去就來。回來時,他去到那對小兄妹身邊,打開手上的提袋,給他們穿上跟我們剛剛買的一模一樣的毛呢雙排扣大衣,藍色和粉紅色。
我想,我大概是遺傳了一種「不忍」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