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佩玲

老公滑雪歸來，才躺下便鼾聲如雷，一陣陣搥在我的耳膜上，聲量不斷攀升，抵達峰頂嘎然而止，數秒後像慢慢洩氣的皮球，旋即暴雷再起。

以往，只需將他的頭推向另側，鼾聲即止，可這回完全失靈。連續數晚，我身陷狂雷暴雨，睡眠殘破來不及孵一個夢，很怕自己會像某部電影的女主角，朦朧中高舉枕頭往枕邊人臉上一悶……聽完我的抱怨，老公默默抱起棉被，搬至兒子住校後空出的房間。

才過了幾個靜好的夜，新風暴悄悄醞釀：婆婆北上檢查身體，三房公寓得擠下五個大人。我認真思索房間的分配：老公續住兒子臥室；晴姨不僅打鼾還會說夢話、踢人，讓她獨睡女兒房間；女兒、婆婆和我睡主臥。我得意地向老公解說：「打鼾的是狼，像渡河問題，隔離就對了。」

誰知半夜耳畔突然傳來「齁……齁……」，不可置信！循聲發現婆婆竟是披著羊皮的狼。我設法架起防護罩：放鬆呼吸、默念佛號、播放頌缽及水晶音樂，然全被一一擊破，連窗外的貓叫、呼嘯而過的機車、樓上的抽水馬桶聲亦加入鼓譟行列。戴起耳塞，外界雜音減弱，自己的呼吸、心跳、腸胃蠕動聲卻變得異常清晰。

索性起身，拿起手機錄音。老人家的鼾聲規律而響亮，像擊大鼓；女兒的呼吸聲輕盈可愛，偶爾伴隨驚悚的磨牙聲；時而低吟，時而怒吼，穿牆襲來的是晴姨，奪得今夜之最。眾人鼾眠的汪洋，我像漂浮的孤島，獨享打鼾大賽帶來的荒謬趣味。

即便如此，睡眠被剝奪是種酷刑，那陣子清晨醒來，便覺世界黯淡無光，上班時精神渙散，焦躁易怒；每當天色漸暗，想到那群埋伏在深夜的怪獸就戰慄不已。

周末夜，老公訂了我最愛的餐廳。上菜前，我先祭出手機音檔，恨恨地說：「不是我太敏感，是你們真的太誇張了！」他邊聽邊笑，試圖上網尋找解方，讀到網友把枕邊人的鼾聲形容成「牛蛙」、「哥吉拉」、「鬼之呼吸」，笑得差點岔氣。我承認有些的確好笑，可是白天不懂夜的黑，空有歉意和幽默感無法解決問題。

再細讀網路資訊：打鼾是因咽喉肌肉老化鬆弛，使用鼻貼、牙套、呼吸器或減肥，效果有限且老公並不胖；雷射及手術治療，需燒灼或切除組織，聽來就疼痛無比，亦無終身保證。失望之餘，忽然想起每次禪修睡大通鋪，關燈後鼾聲此起彼落，我總輾轉難眠。「或許是我有問題，我該吃安眠藥。」我喃喃自語。

那晚，兒子返家與老公睡，女兒陪婆婆，晴姨回板橋的家。我十一點上床，半夜醒來一次，知悉風暴在門外，便能安然再入眠。翌日緩緩睜開雙眼，滿室溫暖的陽光將我環抱，猶如家人的疼愛和理解。

好幾個月，我奢侈地享受一個人的房間，睡眠充足的日子宛如天堂。然而暑假將至，兒子會搬回家住，常熬夜的他需要獨立的房間，屆時該怎麼辦？老公提議：「不然我們去住飯店。」才說完，挑起禍端的他自己先笑了。

有個短假我跟女兒小旅行。隔日，女兒說：「馬麻妳昨天有打鼾喔。」「怎麼可能！」她旋即點開手機，一波波忽大忽小、令人心驚的陌生音浪衝擊我的耳朵，瞬間我臉頰發燙，恨不得有個地洞可鑽。待回過神來再細聽，那起伏的聲音像台小引擎，恍然明白，在熟睡時身體仍努力不懈地運作著。

那就這樣吧！在擁有自己的房間之前，日行萬步、桌球、瑜伽、游泳、爬山，偶爾來場舟車勞頓的旅行，快快樂樂加入打鼾一族。也許當所有的人都打鼾，世上就沒有失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