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春分騎上媽媽摸彩抽中的腳踏車,據說紙券寫的就是我的名字,得獎的時候,廟口主持人還大聲唱著我的名。騎上這台新車,前後騎了快要一個鐘頭。元宵已過兩個星期,在我眼前是百花齊開的初春。
路線是隨機的。我從大內橋沿曾文溪逆著水勢上行。曾文溪在我右側,河床乾枯,地景單調,而我只是專注向前。我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去想,不要拍照,不要太有感覺,就只是一直騎下去。
一路騎到二溪橋頭,視線右邊可以看到南瀛天文台。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河床本事〉,描述這一段河堤路的修築,徵收了我家兩塊田地,若再加上以前第二個祖父的地,我的關乎鄉野的想像全在這裡。這裡也被我稱是〈曾文溪第一排〉:山光水景,倒是很少看人原地野餐,沿途沒有人煙.只有砂石車一台連著一台。這一段路,水勢相伴,是我源源不絕的靈感庫。
車到二溪橋頭,這樣騎了二十分鐘,越過馬路,往更上游騎去,可以清楚看到曾文溪在此畫了一個大弧,相當險峻,往年風災來時畫面怵目驚心。這一帶也是民國五十年第一個祖父,一行做工人的葬生地。
如今我也活過第一個祖父的歲數。偶爾想到,一個失怙家庭,它的影響多遠多深?在河堤上的亭子下喝水,回程改走一條與曾文溪平行的的鄉間小路,真的是小路,寬度只許一台發財仔,兩車交會必須退到田裡,不然就得一直倒退攄。這一路全是曾文溪的支流,以及因著支流,長出的岔路,而你只能騎一條路,只有一條路。
上路之前,首先遇見了一座水泥橋。
叫做彎潭橋。名為彎潭,想必溪水在此形成一個低漥,不知潭的本體位在何處,眼前沒有水流。這橋蓋在民國七十六年,和我同年出生。文學涉及溪流的書寫不在少數,多數都跟災難牽連。小學時期,聽聞許多學童,下課前來曾文溪玩水,他們就在支流形成的大潭小潭、或者午後一場雷雨暫時形成的水池,發生意外。我正經過的灣潭,附近竹林搖曳,空氣中到處是芒果花香,橋下已是典型的排水溝渠。往左流,很快就會匯入曾文溪,不知往右回溯,這條支流通向何處?或許仍有一座灣潭在不遠處?潭邊有一群正在戲水的孩子。
水泥橋的附近,又遇見了一座小廟。
可以叫萬善堂、萬應公、有應公,或者什麼沒寫,空空如也。從小對於孤魂野鬼特別有感,曾和一群堂兄妹,發起尋找小廟仔的大地遊戲。以前祖母有個習慣,我家田地附近的小廟仔,但逢生辰作戲,一定前往祭祀,這就累到擔任司機的第二個祖父。小廟仔位置不同,且在隱密之處,可是生日都是同一天。二十世紀的這條小路,就有我們三人趕場的鏡頭。後來祖母行動不良,第二個祖父老了,這個超級任務,落到了我的手上。十三歲的青少年,騎著單車,手把掛著一袋金燭,一人上路,要替祖母來祝看不見的萬善爺聖誕秋千。
我就在水泥橋的這一座小廟仔,停了下來。就像一個逗號。故事如同暴漲的水勢。喘口氣。
我們一行人──祖母,第二個祖父,以及我,其實每年要到的,還有位在二溪橋頭另一端的英烈祠。祖母堅持要來,據說早年魂斷曾文溪的亡靈,以及歷史上各種篳路藍縷,或因渡台,或因抗日,或因天災人禍而喪命的英烈,通通在此修行。
堅持要來,是因為祖母相信,早逝的第一個祖父,祂有在那裡。我們一起來看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