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從聖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莊子‧大宗師》
「忘」,是《莊子》全書的關鍵字與核心概念,更涉及到身心工夫的修行問題,如〈德充符〉言:「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大意便是:若希望生命智慧有所充拓與增長,便應放下對自己身體形軀和感官欲望的偏情執著。
事實上,「形」還包括世俗名利、地位、毀譽等價值高下的區分標準,這些正是人常陷溺其中且最難看輕之物。所以,莊子用「忘其所不忘」生動表述人對「形」之牢固執念,卻將「不忘其所忘」的生命良能與獨特個性任意對待,甚至漠視而不自知,與莊子的「誠忘」理想相去萬里。
顯然,莊子對人類如此「健忘」甚至「失智」的病態現象有鞭辟入裡的省察,所以才將「忘」作為人生旅程應正視與學習的必修功課。
整部《莊子》有不少以「忘」為論旨的重要寓言。如〈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教人卸下「自我」的有限認知與成見,從而敞開自家生命的無限潛能,才能建立與他人以至天地萬物相成共生的和諧關係,此即相當於「離形去知,同於大通」的境界。
換言之,《莊子》論「忘」的工夫,本來就與概念思辨或科學邏輯沒有多大關係,更多是源自於對生命價值的透澈反省與人間世的實感體驗。而這也與引文的「人魚相忘」寓言的思想緊密相關。
「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便已暗示人的處世道理。人與人相濡以沫,在共行道路(道術)上相互滋養,成全對方的生命價值;如水中之游魚,魚水之間,原是相待依存的關係,魚、水兩方,並無所謂觀念與實際上的限制隔閡。
「相忘」的「相」字,正傳遞一重要精神──「休戚相關的依存感」。人應當如何面對人?這是人類存在與立身處世的根本問題。所以才需深入反省:休戚與共的一體感,難道不是人最易遺忘與丟失的精神食糧?遺忘生命間的相與依存感,是否即造成疏離、孤獨與不安全感的主因之一?
「人相造乎道,無事而生定」,可視為《莊子》對上述疑問的答覆。「無事而生定」,可理解為人與人之間原初的和諧「相與感」。正是因「相與感」的支持聯繫,將人我之間結合成無可拆分的親密共同體,因而忘卻匱乏、孤獨與不確定性,以及耗損與壓抑感,重新尋回生命的定位歸屬與順適安樂感受。
人與他人共命相依,猶如魚水交融的契合至樂,真正體現生命存在的大美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