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予涔
記得當時老家附近的夜市熱鬧滾滾。當天色漸暗,鑊氣薰人,夾道成排攤商們捻燈備料,開始了夜晚的工作。夜市多是老攤;廟前的手工粉圓,巷口炒黃牛肉,蚵仔煎,生炒花枝,筒仔米糕與海產店。爸爸最愛的美食就屬北海道魷魚羹了。小小的攤位,老闆著汗衫挺小腹於氤氳裡執長勺下麵,老闆娘在側叨念菜單數量催逼聲不斷。渾厚台語歌自積塵收音機卡卡播放,國小孩童伏在角落寫作業。我走入朦朧氤氳裡,趕緊尋位。在輕晃的桌前拉起圓椅就坐,勾選菜單,老闆娘以微溼的手匆忽接單應允,我靜候這美味佳餚。
麵來了。勾芡湯水置幾葉九層塔,淋烏醋,撒三下胡椒粉。魷魚片渾厚爽脆,結實黃麵吸附鮮味湯汁。挨身於車水馬龍邊小攤飲湯撈麵,如此庶民小食更勝拘謹白淨小館,整日積累的焦慮於吞嚥間顛了出來。有時雨日,小攤前立滿戴安全帽著雨衣的顧客,靜待老闆遞出熱胖塑膠袋,找零,飄忽的道謝聲後匆忙離去。
記得有回中學下課飢腸轆轆,我不要珍奶雞排,而是擠身街邊食魷魚羹。正當我入神吃麵,背後突然有人斥喝。媽,晚飯我還是會吃的,我只是先來吃點餐前菜。媽媽也嗜吃魷魚羹,她總是邊吃邊聊,聽說賣湯水能賺幾棟房,比經營企業好多了。我們總不答腔,顧自跌入熱燙的湯水深淵。
數年後,家族事業歇業,父親猝然倒下,他如物品般被移入沒有盡頭的黑洞。
病房燈光蒼白陰灰,藥水味漫漶,窗外路樹光禿,癌末癱瘓失語的父親,全身螫滿各色管線,喉口粗管榫接呼吸幫浦發出砰砰巨響,他已是將萎之花。父親時而昏睡或呆視天花板,像是什麼俱被擰乾,已無嘆息與眼淚。
枯槁的父親愈加敏感多思,不時焦慮地搖晃鈴鐺,喚我們為他擦臉按摩,翻身灌食,關燈闔門,以毛巾覆蓋電視。他拒絕凝視外界與自己。我眼中的父親已變身為陌生的病人。巨大企業崩塌縮為極小的宇宙,時間不再分秒奢侈,沒有人再願意聽從指令,只餘家人輪流聽候召喚。父親的唇語安靜又激烈,他不知何時抵達彼岸,擔憂是否還有明天。
一日深夜,他搖鈴叫喚我,我以為又是照護瑣事。我慢讀他拗口的唇語,我聽懂了。
「要吃……魷魚……羹……」父親氣音微弱又鏗鏘。
停頓半晌,我即刻出門跨上機車。夜裡,寒風車鳴內心喧嘩,這是他最後的願望嗎?終於,機車自馬路拐向熟悉昏黃的燈火。在法院查封居所後,我已甚少再光臨夜市。
「魷魚羹,不要加麵───」老闆不在,老闆娘在煙霧中掀翻鐵蓋,重複尋常工作。
「爸爸住院了,他說一定要吃你們的魷魚羹。」我顫顫巍巍地補述,彷彿進行一場訣別儀式。忙碌的她驟然抬頭,我倆相視不語,如睽違已久的戀人。
「他一定會好起來的。」老闆娘以堅定的眼神直視我。
小小的框格中瞬間凝凍。這樣尖銳的溫暖灼痛我,我該如何回覆這樣動人的謊言?
搖起病床,父親溫吞地吸吮了數瓢湯,臉上泛起一抹久違的微笑。全家擠身窄小的陪病床吃麵,簌簌聲盈滿小宇宙,燈光下,我突然感覺熱,黏稠湯水與我的滴落,一齊飲入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