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受邀到學校談論創作的心法:或者作家作品分析,或者生命經驗分享,或者各種技巧論方法論的闡述……對象從小學生到阿公阿嬤,我盡可能找到交集的語言,班級經營,去建立一個共情共感的共識。
偶爾我會鼓勵大家找出以前每天要摸的課本,回到那個對於世界正在分門別類,建立索引的年紀,進行一個重讀的動作。這樣的重讀,如同指認首次翻開課本的初心,和小學生的那一張臉打聲招呼,嗨,好久不見。
有一陣子,我常到和平東路找小學國語課本,把六年十二冊的課文,重新看過一次;也特地去找體育課本,記得才發下來就放在抽屜的最底層,因為體育課都直接集合做操躲避球,忘了也有課本,其實裡面很多「動詞」的想像。我知道,我正在一邊尋找寫作素材,一邊擾動不同科目的符號系統;同時,嘗試保留一個素樸的認識,並且參照現在的眼光。這是我十五年來摸索而出的寫作基本教練。
不久之前,突然想起以前最弱的一科叫「自然科學」,於是又來到了圖書室找故事。這裡全套課本收藏完整,還有習作,藏書的環境好極了,我一本看過一本,偶爾會被一些詞彙絆住,於是召喚起了一些低分的、挫折的記憶,但又與此刻運轉中的大腦,混搭成了一種新的可能。我在研讀史料文獻,我也在重建一個模模糊糊的什麼吧。
前幾年編輯作家李渝的文集,她提到了:「奇異的詞彙和句型連接起來未必能成就奇異的文體;唯有看事看物的角度、視野,也就是敘述觀點不同了,才能導致文體本質上的改變。」眼前這些課本文字都很容易,再次重讀是因觀點不同,看什麼都不一樣,也看什麼都好有趣。一定要有趣。我習慣把課本目錄掃過好幾次,抓自己有感覺的語彙,接著搭起一座平台,提供漫漶的想像,慢慢迫降,最後生成一個起點。
於是重讀自然科學的課本,一不小心,就把這些理性的修辭,讀成一則則文學的啟示。比如其中一課叫做「指出位置來」,教你辨識身在何處。放在喜談地緣、立場的政治小說,可以產生很多對話;有一課叫做「四輪車與小山坡」,則彷彿童話繪本的題目;月亮的戲分最多了,從「月亮在哪裡」教到「月亮又圓了」。記得我們讀三年級,白天集體被帶到戶外去看白月,有一個學生說,白天的月亮超冷淡耶,我心想哪來的詩人;也有人問老師,月亮可以指嗎?老師說可以,用力指吧,結果一個小鬼,混亂之中,對天比了中指,大家嚇了一跳。還有一課就叫「悶熄蠟燭」,這四字好決絕。蠟燭、線香跟月亮一樣,全是當年自然課本常常登場的角色。那時全班都圍著一個倒立的燒杯,一起看著燭火漸漸失去光芒。我們老師壓低聲量說:「氧氣已經用完了。」
是一個從重讀出發的手勢,引譬聯類,迢迢文路,最後回到了文學。我也在叩問一種本土創作論的發生學──探索一種關於素材起興、自我共感與想像實踐的新方法。故事是自然的,是科學的,而自然和科學也可以是文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