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哲廷
我總覺得北車大廳那黑白交錯的格子地板像是某種未完成的棋局。那天經過時,一群身披七彩絲巾的女性移工正坐在格子上,彷彿被風吹落的熱帶花卉。她們的頭巾在冷氣流中翻飛,宛如一群停泊在黑白碼頭的斑斕蝶翼。
空氣中浮著油炸麵粉的香氣。我舉起手機的瞬間,一名顴骨鑲著沙漠色澤的女子捧起瓷盤朝我遞來。金黃麵團蜷縮如熟睡的橘貓,咬下時舌尖竄起茴香與月桂的氣味。「家鄉的炸甜糕」,她眼角的笑紋泛著運河般的光。女子們見我咀嚼時鼓起的腮幫子,笑聲如碎浪拍打磁磚,濺溼了整座大廳。
大理石柱後方傳來尖銳的聲響。牽著女童的少婦正用鉚釘般的高跟鞋叩擊地面,鱷魚皮包晃盪如鐘擺。「再亂跑就把妳留在這當外勞的小孩。」那句話像塊突然擲出的石頭,笑聲戛然而止。我看見女童腕間的粉紅手表閃爍,秒針正切割著某種透明的東西。
「她只是在開玩笑啦!」我笨拙地比畫,喉嚨還卡著甜膩的油香。女子們擺擺手,指甲縫裡嵌著肉桂粉的顏色。「沒關係,我們習慣了。」不知誰哼起異國小調,笑浪又從她們圍坐的圓心漾開,在棋盤格上漫成溫暖的漣漪。
捷運月台的玻璃倒影裡,我看見自己嘴角還黏著糖霜。那些被名牌包割傷的尊嚴,或許會像種子落在女童的童話書夾頁。但此刻方格大廳正生長著更頑強的事物──用油炸聲響對抗冷氣,用香料醃漬時差,用群聚的體溫烘烤鄉愁。
我數著車廂地板的藍色光點,想起她們坐成的圓像一顆未經切割的月亮。某些人永遠學不會,家從來不是產權狀上的座標,而是能安心卸下頭巾的圓周。當捷運鑽入地底,我彷彿聽見大廳的磁磚縫隙正滲出遙遠的沙粒,慢慢將黑白棋格沖刷成一片柔軟的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