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詹卉翎
去戶政時,太陽明豔高掛,天空藍得輕透,很有初春的味道。我想起昨天早上的寒冽,想起那張證明書,上面寫著「心臟衰竭」,媽媽說一定是太冷的關係,早餐的牛奶應該再幫你泡熱一點。不知是否不用擔心被你罵,終於可以暢所欲言,今天的媽媽特別多話,她談起你們的北海道之旅,原本再一個月就要出發了。「好在因為疫情,團費早已經退款了。」「你爸護照都辦好了。」「我們前陣子還去買行李箱。」她繼續叨念那些台灣穿不到,過於臃腫的禦寒衣物,分辨不出她是捨不得白花的錢,還是你們未遂的旅程。
待辦隊伍不長,很快就輪到我們,上繳證明書、身分證,同時換一本戶口名簿。沒有你的名字的。「這樣就差不多了,然後妳的身分證」,事務人員遞回新的戶口名簿補充道:「配偶欄可以消掉名字,變成空白,也可以留名字,後面加(歿)。」「消掉好了。」我甚至還來不及轉頭看清媽媽的表情,她已平淡回覆,臉上那點怯然的疲累,是平時的樣子。我以為媽媽一定是選保留名字的,畢竟她是唯一一個到最後仍沒有厭棄你的人。
這裡只是第一站,接下來還得去區公所、勞工局、國稅局,以及生命紀念館。身兼長女及家中字跡最端正的人,我不斷重複填寫表單,你的名字、生日與種種資訊,我從未記誦得如此純熟。
不。你的生日我曾記得的,在我十八歲的時候。
反覆書寫你的出生日期,我想起高三那年某日,一個和昨天相似的寒冷早晨,在客廳看到一只保麗龍盒,上面有你的紙條,裡面是我的早餐。那是你返家快滿半年,仍睡在客廳沙發,還認真出門工作的日子。你持續給我早餐,很久很久,我卻沒什麼能給你,連理所當然的稱謂也叫不出口。我開始在意起你的喜好,在你生日時,做了吉利丁不小心加太多的乳酪蛋糕。
還好你吃完了。我暗自下定決心,父親節時要做更成功的版本。可八月過於遙遠,世界太萬變,為了如今已想不起的原因,我再也等不到下一份早餐。我們返回最初的距離,甚至更遠,我搬出我的房間,你搬離了沙發。一個個八月來了又走,保麗龍盒被從桌面移到深櫃,保存極好,最好的時光都封存在裡面。
離家的日子快活又沉重,不必擔心自己因筷子動太早,被另一雙筷子迎面襲擊;或回話太小聲,誤入對長輩大不敬的雷區。距離產生美感,面對於一年返家一次的我,你緩和下來。我要離家時,你會雙眼盯著電視,偶爾叫媽媽幫我備些水果,躺在沙發上跟我說「去吧。」可我深知美感與距離成正比,隨侍在側的媽媽被視為最醜的存在,像是吐司實驗中日日挨罵的那一枚,潮溼且蜷曲。所以我依然想逃,找個地方待著,為下一年春節攢足勇氣。
但最後一次我不跑了,想盡可能親力親為。各項行政手續之外尚有繁複禮儀,從衣服款式、甕的顏色,到典禮上的要求,安撫梨花落雨的「妹妹」,除到最後關頭仍無法將稱謂叫出口,我自認是稱職的長女。儘管在親戚看來,我太清冷無情,但他們不會知道,一次次的叩首鞠躬中,我明白許多事,包含終於理解當晚不明所以、連廁所都去不得的趕路,原來就是奔喪。
但那時的我也還不知道,我從此開始挑食,再也不曾將日式燒肉醬和味噌混在一起,加在烤雞翅上。也不知道自己將時常想起,那包只用一次後,不知所終的吉利丁,在每個與那日相似的寒冷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