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詹卉翎
回過神,我已經站在二月的寒風中。假日晚上的公車班次少,還要二十分鐘才來,我將自己塞在站牌和路樹間,試圖減少冷空氣帶走體溫。公車站後面是便利商店,自動門每次開啟,都送出一些暖氣,夾著茶葉蛋的氣味。我是知道的,進去店裡等車才是更合理的選擇,只是橘綠交錯的招牌過於明媚,今晚我有點不知該如何踏入那煙火人間。
公車還有五分鐘。
「妳到哪裡了?」弟弟又訊息傳來催。「剛上公車。」我謊報五分鐘後的行程,讓自己看起來有在前進。「我們等一下要出發了,那直接約車站好了。」他迅速決斷,而我開始通關遊戲,公車轉捷運,捷運轉火車。穿梭在電扶梯與人潮之間,恍惚感到自己被剪接成蒙太奇光影,不知是隨著指標走,或跟從潛意識;不知腦袋在轉動,或自動放映:今天是開學前一天。三小時前手機的未接來電。冬夜,下著雨。晚餐吃烤雞翅,日式燒肉醬裡調了味噌的口味。我要快一點。
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趕著去見你。
剩餘的時間與待走路徑呈反比關係。趕路的今晚,轉乘道阻且長,我在路過美食街時屏住呼吸,站內的廁所也格外吸引人。這些年,從台北盆地的一端遷移到另一端,說近不近的距離,恰好讓我委身其中,理所當然的搬離老家;但說遠不遠的路程,每每往返仍覺舟車勞頓,所幸一年只需要回家一次。我匆匆路過人潮稀落的廁所,莫名覺得不能停下來,又說不清自己究竟在趕什麼。
終於抵達目的地,順利找到弟弟。他驚訝,我竟可以不問停車位置與車牌就找到你們,我開不了口,在火車上我就意識到了,不是這個車型你坐不了。黑色的車,加長型的。
和你一起的記憶,有關交通工具的幾乎一件也沒有。你太極端,先是不在家十來年,接著足不出戶好幾年,沒想到這是少數和你一起,乘車移動的記憶。
後座滿了,我慶幸地上了前座,這邊與一般轎車無異,有冷氣有音樂。我喜歡前座,可以佯裝看著前路,任腦袋繼續運轉:四小時前弟弟的訊息。為什麼是今天?身上還一點烤雞翅味但應該沒關係。現在的佛曲好像比以前輕快。
路不崎嶇,風景也並不特別。車子駛上山腰,停在庫門前方,我不確定這是哪裡,也不清楚接下來的步驟。禮儀人員說請稍等。等多久都可以,我想。剛剛的趕路像場夢,我現在又不急著見你了,想著不要見到也好。等待期間無事可做,與弟弟、媽媽相對無語,所幸媽媽看起來還好,我想剛剛不明所以的趕路,一定是因為掛心媽媽。媽媽好像還愛你。
我想過,她是否也僅僅是跟隨潛意識,理所當然地任勞任怨任罵,替丈夫準備早餐、洗衣、打掃家裡。但若不是愛,怎麼能夠忍受你將她當作娘家,只有在和愛人爭執時才回來。不是愛,怎能在被趕出家門後,死心踏地到店裡放免洗餐具備品的儲物間,蓋著紙箱度過寒流的夜晚。
禮儀人員說:「請到這邊來。」現在回想起,這句話當是咒語。我幾乎忘了這句話之後的一切,你是怎麼被推出來的?躺在哪裡?後來大家說了什麼?我們待了多久?怎麼回去的?我全都記不起。只記得回到家後奶奶問:「很像是睡著了對吧?」以及你那真的只是像在睡覺的臉。
和弟弟久違的聊到半夜兩點,澡還沒洗,頭髮不合時宜透出烤雞翅的餘味,但晚餐時雞翅的焦香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談起你的性格與做過的事情,又其實沒並無太多可說,我們和你相處的時間十分有限,即便召喚冥濛疏寥的記憶,惡言相向的場面也盤踞大半的海馬迴。但我們卻一致認同,你有時候很好。
「啊,有一次在路口那間居酒屋。」我循著髮梢的燒烤味,艱難地想起,那時居酒屋新開張,我們和親戚一同前去捧場,一位不常見面的親戚嘲諷我的體型,藉著店頭音樂掩護,說了不少難聽話。「是喔,我完全沒發現!」弟弟也沒察覺到的,被你注意到了。當大家沉浸在串烤的香氣中,舉酒騰歡,只有你小聲地對我說不要理會那種人那種話。你有的時候很好,我知道。
只是你好的時候太少,不足以覆寫儲存在腦葉過於痛苦的時日。比如那一年,你結束十多年的缺席回來了,像中秋烤肉時,到樓下的便利商店一趟,順手帶回幾罐汽水、一手啤酒,泰然地帶著你與愛人的女兒回來了。比如彼時桌上常有的發票與集點貼紙,那些你購買菸酒與遊戲點數的紀錄,最後都化為那位陡然而生的妹妹的禮物,而媽媽陷溺在那堆不屬於自己的發票、集點貼紙與加值收據中,終夜與你相對嘶吼。比如一日我路過客廳,被你問了問題,答覆不能令你滿意,於是我的房門與門框在你的怒氣下鬆脫變形,終將不得徹底闔上。
當晚的一切,在我手機中濃縮成一段音檔,想著某天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它,可我再也不想點開那個資料夾。那分被收納的波長,有限且零碎,像我對你的理解。你愛笑也常生氣。有時刻苦耐勞,有時卻萬般軟爛。廚藝很好,開店卻不成功。很細心、沒耐性。對媽媽很壞,對我不知是好還是不好。我不想進一步拼湊這些線索,只想遠走,逃得遠遠的,一逃就是好幾年。只是現在我無處可跑,接下來的好幾天、好幾周,有理不盡的儀式與手續等著身為長女的我。
晚上出乎意料順利入眠,只是醒得比較早。說出乎意料或許也不盡然,從很久以前,我已大逆不道,常常在腦中描摹著這一天。該意外的是,收到弟弟訊息當下,明明不太難過,可我身體竟是會顫抖的,腦中不停重複「為什麼?」
醒透之後神智格外清明。今天是好天氣,空氣微微凜冽,陽光從雲間透出,天地澄澈,和前一天的溼冷不同。我是第一個起床的,坐在客廳的小凳子,面對空空的沙發,那是你終於結束流連,返家初期沒房間可住時,睡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地方。乾乾咀嚼三明治,我看著今天的任務,壓在桌上的戶口名簿,沒什麼真實感,畢竟在我幼稚園時,你也是倏地離開,一別十五年。現在也像當年,你總自顧自地從我生命消失。
弟弟也醒了。「等一下幾點出發?」他一面問,一面順手把吸管戳進大溫奶,目光游移在幾樣早餐間,看起來很猶豫。「八點半過後吧,至少要等戶政事務所開。」我繼續嚼著三明治回答。「阿嬤說,過幾天她會找人來打掃,油漆會重刷,沙發這些家具也會全換掉。」他終於決定好想吃什麼。「嗯。」我短短答,看著弟弟選了蛋餅,突然後悔不該選三明治,哽住喉嚨,多麼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