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一)
「恩格貝」是個地名。
高高地掛在中原的版圖上,在被稱作「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河套」頂上。這地名既非響噹噹有如長安、汴梁(開封)那樣純漢族血統,也非香格里拉、陰虛,不,殷墟那樣後來居上的瀟灑。恩格貝地處鄂爾多斯市的沙漠地段,離包頭有六十公里遠的距離。
恩格貝,蒙語,意為平安、吉祥。曾經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富饒土地,遺留著默默無言的秦磚漢瓦,巾幗女將穆桂英征西時築起的西元城。然而,無數的戰亂、黃河的氾濫、濫伐、濫墾等,終於讓黃沙抹平了昔日的秀麗。此後,牧人丟棄了草場,農人捨棄了家園,沙漠化使方圓三十萬畝土地幾乎見不到人煙,見到的唯有長河落日、大漠孤煙的淒涼。
俺幹麼炒「恩格貝」的這團冷飯?
因為四十多年以前有一個帶著冷飯糰、背著乾糧的老人出現在那裡, 他叫──遠山正瑛(1906 - 2004)。切記,並非近水樓台,那年他已經八十有五,矮小乾癟,身高絕沒超過一米五,是個純種的島國人(日本人)。生前是國立鳥取大學教授,因在治沙方面獨有創建,後被譽為「沙漠之父」。
其實,他的故鄉是在與沙漠毫不搭界的有山有水、山青水綠的富士山腳下,以葡萄、梨、桃子等水果出名的產地。還年輕的遠山小伙子抱著熱愛自然的信念,從關東來到關西的京都帝國大學(現今的京都大學)就讀,畢業後隻身去了偏僻、交通不便、冬季不是雨,就是雪,洗了的衣服幾天都不見乾的鳥取縣執教。
就教的學校附近有著名的「鳥取沙丘」,但是,此後沙漠在遠山和遠山團隊的努力下,竟然年年縮小,現在僅留下一部分作觀光地了。
(二)
卻說,遠山老人退休後一心嚮往能把自己的研究成果貢獻在中原的沙漠治理上,因為每年一到春天就有從中原北方刮起的沙塵暴的報導,不僅當地深受災害,也飛越半島,然後飛來島國。於是,老人自費先後到甘肅、寧夏等地考察。考察中深感中原沙漠研究所不少,專家專著也不缺,但是,治理沙漠的工程卻很少,親身親手在沙漠上一把砂、一鏟土實幹的更少。
他覺得自己的用武之地來了。先實驗性地在蘭州北部的沙漠地帶種植了面積有五個足球場大的葡萄園,一舉成功;此後,這地方居然將葡萄園擴展到相當於一千個足球場大了。
苦於治沙無策的「恩格貝」們聞訊趕來蘭州找他,請求他幫忙,他滿口答應。
八十五歲時,由他帶頭成立了一個治理沙漠的志願者團體(NPO)──「中國沙漠日本協力隊」,奔赴恩格貝。
一大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同胞」說幹就幹。
每天近十個小時,每年八九個月不讓手停下。不僅如此,遠山老人還趁回島國休假的空隙,自己走在東京的大街小巷募捐。希望同胞們每周省下一頓午餐錢,希望有空閒的同胞去恩格貝逛逛,為那裡的治沙植樹出點微力。
在他的感召下,先後有近萬名同胞去了恩格貝。這隊伍中,除他以外,年齡最大的七十六歲,最小的九歲。聽說這小男孩是由爺爺帶來的,問及理由,爺爺道:「自己單獨來這裡治沙造林已有多年,帶孫子來,是因為年事已高,過幾年也許來不了了。所以,讓孫子也來體驗一下艱辛,從小懂得治沙的道理,以後可以接班。」
遠山老人和團隊創造了多少事蹟和奇蹟,俺就不在這裡費口舌張揚了,反正此後沙漠裡的綠色羞羞答答地出現了,動物也戰戰兢兢地回來了,連湖面也冒出幾個來了。
眼前的這一切,讓沒見過世面的當地人叫絕,立馬在來往的鐵路邊上為遠山老人鑄造了一座銅像以示感恩。據說為健在的活人建銅像,在中原實屬罕見,何況還是為一個已經七老八十的日本人更稀罕。
遠山老人直到九十七歲(二○○四年)因肺炎,揮手與同甘共苦了十幾年的粉絲們告別了。
(三)
遠山的故事最初是從一個學漢語的律師那裡聽來的。
律師那年五十八歲,茶餘飯後也和妻子聊起退休以後的第二人生的宏偉藍圖。妻子很體諒地說,我們沒有子女,你也辛苦一輩子了,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倆先坐船遊覽一下世界,然後,看哪個地方最理想就去那裡隱居吧。丈夫覺得妻子的說法很在理。
很偶然的機會,律師在雜誌上看到了遠山老人和恩格貝的故事,並為之震動,和妻子商量,是否可以重新審查一遍第二人生的藍圖。
律師把自己打算用於環球旅遊的積蓄中屬於妻子的部分留下,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捐給了恩格貝的治沙事業,並開始學習中文。兩年後,在遠山老頭的帶領下,踏上了那頭頂青天,腳踏黃沙,連吃飯都在沙漠上的地方。
三年前,俺收到了他妻子寄來的一封鑲嵌黑邊框的信,內容是:
「我的丈夫青木實,因肝癌於十月十一日去世,享年六十七歲…… 」
落款的地址是東京都澀谷區松濤……。這地方俺有時也路過,是國立大學教授、外交官、設計家、作家等的高級住宅區。
但是,青木實這個名字實在普通得讓人胃疼。你把這名字打進電腦,一秒鐘以內至少可以查到一萬個同名同姓的「青木實」,無從更詳細地考證他的身世。
(四)
遠山老人走了以後,相繼也有人走了,但是留在團隊裡的依然還在發揮人生最後的餘暉。這些退了休,不,退而不休的「老」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