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宋俊磊
「咬住就好。」我在醫院常聽到這句話。
我記得那是我第四次化療,時節已經遞轉到秋節,窗外的雨沒日沒夜地下,隔著綠色窗簾還是能聽見整個城市套上了灰色濾鏡。只是路上飄落的樹葉、趕路的行人、唰唰作響的雨衣,凡所有能觸及雨水的都與我無關。
我總覺得,醫院有自己的維度,穿越空氣門,在剎那的風吹巨響掃過,外面的溫度、空氣、時間與空間都被抖落。進到醫院便是重返,平常不習慣的藥水味與寒涼氣息都是鄉愁,踏進醫院就盡數兌現,在鼻腔與皮膚膨發。蔓散開來的氣味與溫度,都是記憶中的樣貌,凡是進入醫院的,通常都會變得靜默。
我有時候會想,明明醫院裡面比外面乾淨,為何拖著化療儀器的我在醫院外面才能大口呼吸,進到醫院後反而小心翼翼,連吐息都需要口罩過濾。後來才知道,煙灰與粉塵,凝聚的、堆疊的,可以變成細碎的,都是關於日常生活。
醫院裡面經常是抽去日常細節的,一塵不染。
治療接近末期,副作用已經沒辦法預防,幾乎所有衰頹的秋風都吹在我身上,好像我是摧折的中心。我總閉著眼睛,除了三餐之外。我有時候寧願不要視力,尤其是真正守著病榻的時候,目所能及的最遠方是電視裡面的富士山,透過欄杆與綠色窗簾的窗往外嚮往,那是一種以為藍天很近的困守。
隨著眼睛閉上的,是嘴巴。
治療開始兩個月後,我失去了吞嚥能力。那是夏末,蟬鳴的尾聲,當時還天真,甩落的十公斤只當作是減肥。醫生看見那十公斤的肉體包袱,換算成一句「你現在沒辦法吃東西」,下令插鼻胃管。一切都崩落的那麼快。下午、我、母親、護理師,病房裡面好不容易只有這些柔和的元素,護理師見到我,抿出笑容,手執一條青竹絲大小的鼻胃管。「裝鼻胃管可能會有點辛苦」,他說。
護理師給我一個護齒套,一句一句慢慢說著:
「這個護齒套很像拳擊選手用的,為了保護你的口腔。」
「等等我就要幫你裝鼻胃管,你只需要咬住它,然後用力吞。」
「忍耐一下就好。」
細長的管子從右邊的鼻孔竄入,它前頭比管身還大些,在我的體內標誌著它的足跡,鼻孔、鼻腔、咽喉、食道,抵達一個個我無法稱呼的肉身深處。無論如何,那真是劇痛,我緊緊咬著護齒套,一邊聽護理師說「吞」、「咬」、「吞」、「咬」,一邊幻想管子在我體內行動,乾燥與破皮,我的身體究竟要成為何種擂台?咬著那護齒套像是要對世界出拳,但挨揍的好像只有我。
等護理師停下來,疼痛戛然停止,意識回歸,全身怕痛而僵直,甚至可以感覺左邊的鼻孔與肺泡比較清新。我輕輕把護齒套拿下來,直視前方,但手指摸得出來齒痕之深、擠壓還可以擠出唾液泡沫,我摸了自己的臉,眼淚、口水、鼻涕糊去了五官,我斜眼看護理師,然後不顧一切地,側過身,抓著病床兩旁的防護欄,用瞻仰神的眼看著護理師,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會好好吃飯,我會好好吃飯,拜託拔掉」。求饒,碰到痛苦就求饒,這是生命的本能,無關道德、無關虧欠、無關階級與地位、無關樂觀和悲觀。
護理師帶上病房門前,輕輕地說了:對不起。
直到我的肉身好像嵌合了(或是被嵌合)鼻胃管,母親也不需要防止我在睡夢中把那條帶刺的曲線拔出。我開始可以欣賞它,我再也無須動口咀嚼,閉著眼睛跟嘴巴,打開鼻胃管的入口,液體食物泌泌留著,無論是亞培安素還是雞湯。飽了就舉起右手,連話都不用說。
聲線和吞吐就這樣從我的日常中消失。
又過了幾個月,化療與放療完成,外在的介入正在退場,儀器響聲、醫生巡房的次數降低,陽光嘗試重新切入病房,還是冬末,但能藉由陽光的入射角度判讀,大地正在回暖。回春,回春,所有人都盼望重返春天。
大地溫度回升緩慢,如同療程以後的痊癒,如針織般,祕密且密密地。
口腔發炎的程度減退,嘴巴能張開,只是幅度沒有從前大,我拿著鏡子,手機手電筒往口內一照,久未見到自己的口腔,內壁因為藥物顯得紅暈中透出陰翳,還有一條條白色的分泌物。我漱口、刷牙,把曾經的日常行為撿回來,刷去那些已經白透而泛黃的身體歷史,來自自己的,卻又不得不刷除。我緊咬牙刷,重溫重力在牙齒上、牙床上、舌頭上……,讓自己回到口腔。
時序過了七年,國中罹癌,曾經想自己是一片落葉,或坎坷飄盪、或驟然飄落,我不知不覺咬住生命,奔忙中抵達大學,人生又一大片頁面被翻過,而我渾然不知。也許我早已無法像常人編年和構築,將己身與己生歸納到生、老、病、死的範疇。癌前已然是癌前,癌後就只能是癌後。
日常細碎,化作時間的飛沙走石,堆積成現在的我。
只是就算有奇蹟,肉身也再無法昇華,病歷清晰記載著,癌後的身體早被決定,預後說明書詳細列出頭頸部癌症後的後遺症與退化作用。年紀輕輕得癌症的唯一優勢就在這,初生之犢地記憶力將任何知識用蠻力烙印在腦中,特別是關於自己的事情。
我記得,預後說明寫著:「鼻咽癌後經常發生吞嚥困難和語言困難,必要時需就醫診斷和進行語言治療。」
退化與療癒相仿,悄無聲息。大量的作業與考試讓我需要上台說話,或是在不斷地閱讀中將食物與文字一齊呼嚕嚕吞下肚。起初只是嘴乾、吃東西需要配水;再來發現自己無法長時間說話、吞嚥時總是嗆咳;到後來只要說話就覺得脖子痠痛、因為食不下嚥吐在鏡子上。
我看著自己的臉,透過被喉嚨拒絕的食糰碎屑,我被鏡子打碎。我緊緊咬著,不甘心地咬著牙。我以為是我咬住了命運,但其實是命運咬住我。沒有人可以共感這種憾恨,連自己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