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尾牙季節，餐廳裡的電話鈴鈴作響，她不知道怎麼手氣特別好，每次一接就接獲大組訂位，其他服務生總是打趣地笑道：「最近這麼幸運，可以去買彩券了。」她只是撇撇嘴角，給個哭喪臉，表示她也不願意。當服務生總是希望餐廳生意冷清一點的。她們這間分店開在百貨公司裡，是台北最寬敞的一間，又有個足以容納數十人的大包廂，最適合各行各業過來舉辦年末聚餐。

他的復健診所大約也有尾牙餐敘，他沒和她提及，也許只是簡單邀大家吃一頓晚餐。她喜歡聽他說護理師們怎樣，物理治療師們怎樣，感覺是一個和樂融融的小職場，如同她的。於她，有餐廳就有個隨時可以回去的地方，如此她就不至於胡思亂想，尤其是在他不在台北的假日。她在餐廳有一份天然的安全感。

冬日最嚴的一波寒流襲來了。星期天早晨，她起床收看電視新聞，城市大半成為了冰雪世界，山地下雪，平地下霰，因為北極震盪的緣故。儘管如此，她這小公寓外面還是一派乾爽，沒有任何雪意，遑論雪跡，她不禁微微失望了。她在床上攤平許多白色毛衣，拿除毛球機一件件地裁撤絮絮的毛球，如同駕駛一輛迷你鏟雪車，開過來又開過去，蒐集一嘟嚕一嘟嚕的廢雪。在手機裡，陳奕迅低低唱道：「你說水星它沒有衛星好孤獨。」被這樣的旋律摩挲著，那些毛衣似乎也都吸收了歌詞裡寂冷的空氣，穿在身上絲毫不能保暖。水星也會下雪嗎？水星沒有四季，沒有豐厚的大氣，沒有雲也沒有雨。沒有雨，於是也就沒有降雪的機率。

午餐時段餐廳忙得不得了，她照顧了大包廂裡一場銀行的尾牙宴會，宴會最末為每一張桌子送上賀年卡與意見表，以及小玻璃盤子裡一疊淡藍薄荷糖，一人一顆，用來清除用餐之後的香辣口氣。一個客人的孩子跑過來，請求再拿一顆薄荷糖，她直接給了一小把，小孩一臉滿足地回到座位上了。看著這孩子，她暗暗想，如果他和家人一起來到餐廳用餐，必然不會允許孩子吃太多糖果，怕牙齒蛀壞。

每個星期天下午，他開車送孩子去上兒童英語會話課，等候下課之際就待在汽車裡，趁她午休和她聊聊天。空班時間，服務生們一起吃完了團圓的午餐，她獨自來到百貨公司無人的一隅，接他打來的視訊電話。在螢幕畫面裡，他放倒駕駛座的椅背，整個人愜意地躺著，穿一件緋紅針織長袖毛衣，露出白淨襯衫的小翻領。她還沒幫他除過這件毛衣上的毛球。他柔聲關切道：「今天中午忙嗎？」她只回答，不忙不忙，工作非常愉快。「聽說一早台北很多地方都下雪了，」她說到一半，忽然，身旁落地窗外的天空也下起小雪了，歪斜而疏鬆地。真正和電視新聞報導的一樣。她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驚著，啞著，立刻興沖沖趕到大門外，拿手機為他直播台北街道的雪況，他也覺得不可思議，陪她一起振奮不已。周圍的行人們也察覺這場初雪了，大家紛紛停住腳步，抬頭，攤開手掌承接雪。舉世同慶的一秒鐘。

其實這雪也並不是雪，是霰，沒有雪那麼標準的六角形結晶，不是字典裡記載的六出紛飛，她一面知道這個自然科學的事實，一面卻又覺得如果不將這霰當成雪，未免太過可惜了。兩人管不了雪和霰的差異，依舊對著手機漫漫地聊，聊到烏黑柏油路上的殘雪，聊到他過去在外國駐診時目睹的高原的霜花，聊到她在學校學到的「愛斯基摩詞彙大騙局」，聊到他前一晚和孩子約定練習單字聽寫，結果孩子不情不願哭了起來，他這才知道小孩這麼排斥背英文。他嘆息道：「唉，小學生也有小學生的無奈。」聽了她也微微地笑了。不是雪的雪，靜靜落在她的肩膀上，還不融化。

以前學者認為冰天雪地裡的民族更熟悉雪，因此發明了更多關於雪的單字，用以指稱各式各樣的雪，好比乾雪溼雪髒雪淨雪之類，然而後來的研究證明這不過是個以訛傳訛的迷思。當然，生長在極圈裡，天天看雪，也許也反而更看不見雪。向來只有珍稀的久違的偶然一遇的事物，才能令人戀戀，試圖動用諸般語言去描述，去記錄，如同捕捉一隻稍縱即逝的蝴蝶。她總覺得任何東西只有寫下來才算是她的，否則就都與她無涉。輕易就能無涉。「以後你如果寫我們，一定會把我寫得很壞。」他低低笑道。「只有好人和壞人的故事，不是很無聊嗎？」她也笑著應道，然而脫口的話是真心真意的。她想，總有一天她會寫他的，為了在文章裡再見他一面。當然，文章裡的並不一定是真正的他與她，然而是她願意記得的「他」與「她」，於是無論是好或壞，也就都只是「他」與「她」，似存在非存在的一對男女，於字字句句裡重新模擬一次他與她的生活。寫作於她是一項製作蝴蝶標本一般的工作。而標本總是不完全的。標本只能封存蝶翼的曲線或花紋，卻沒有辦法表現那振翅的瞬間。

寫作於她是一項關於追思的工作。她與他的歷史太過短暫，也許終究長不了，但是史上至少有過這一場雪。她想，多年以後回憶起這天，她必然也會近乎疼痛地懷念。

站在飄飄的小雪裡，整個凜冬的天氣也像薄荷糖一般，淡藍，堅硬，含在舌葉上，鼻腔裡就一陣刺激沁涼，涼得令人幾乎有種感冒的預感。大約因為氣溫實在太低的緣故，手機訊號不良，螢幕畫面裡的他有時只有談吐的嘴形，沒有聲音，如同一個太空人隔著玻璃頭盔說起呢喃的唇語。他在說些什麼？他聽見了什麼？又看見了什麼？他透過視訊觀賞的台北的風雪是否有點延遲的迂迴？他眼中的她是否和她眼中的他一樣遙遠？搖搖晃晃，她的心是一顆小小的，小小的水星，南極的趙孟頫隕石坑裡也許有冰，也許沒有，等待太空人過來探勘，穿越無數個光年。

兩人當著筆友的時期，她寫電子信件給他，信末的署名總是某某。即使這不過是個最平凡無奇的自稱，也是引經據典而來的，來自那句歌詞，「來年陌生的，是昨日最親的某某」，她一直都沒有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