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李世民與颯露紫是知音，慧兒因我想來見颯露紫，鄭重地到此城等我的心意，也是知音。

於我而言，費城是知音之城。



十月初，與人在賓州的慧兒約了費城火車站見面。列車到站前二十分鐘，她傳來訊息說：可能會遲到，因為地鐵出了狀況。當時我已有在火車站等她的心理準備。抵達後，我從月台走上大廳，後腳跟還沒收起，驀然被人激動地從身側抓住手臂，接著傳來煥發的一聲：「我來了。」

是慧兒啊！她說擔心遲到，前一晚住費城旅館，而且與火車站僅一站地鐵距離，以為萬無一失，怎知早上地鐵出了狀況。

慧兒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我近七年沒見她了。我們是高中同學，也是同寢室友，兩人相處融洽，性情相投。只不過畢業後各自忙碌，疏於聯絡。十九歲那年，我撥電話到她家，她母親說，她已經到美國了，此後音訊杳然。直到十多年前，收到慧兒寫來的卡片，我們才恢復聯繫。

慧兒思維靈敏，說話的語速很快，跟她相處一點也不拖沓，不論談什麼話題，都是直指核心的爽快。她自小茹素，接受宗教熏養，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性格中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果斷與清澈。在費城搭地鐵途中，我們遇到兩位坐姿怪異，一動也不動的男人，上身都前傾超過九十度。慧兒看一眼直接說：「吸毒的。」而他們左近有兩個相鄰的空位，慧兒問我敢不敢坐？我反問：「妳可以嗎？」她說：她在醫院看多了這樣的人，不會害怕。於是我倆就過去。

在費城見面，是我從紐約走一半的路，她從蘭開斯特走一半的路，費城是我們之間的中點城市。到費城，主要是我的一個夙願——去見颯露紫。

去年九月在西安碑林博物館，看見昭陵六駿的颯露紫，對它非常神往，回台後寫了一篇文章，將我心目中唐太宗李世民與颯露紫，還有丘行恭的故事描述出來。只不過我在西安看到的是複製品，原件藏於賓州大學博物館。當時起了一個念頭：「真想到賓大看看颯露紫，哪怕是一眼就好，可是好遠啊！」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一年後會有個契機，讓我到美東，讓我居住在一座距離颯露紫不遠的城市。

什麼是最浪漫的事？到賓大看颯露紫，大概就是我認為最浪漫的事。紐約的博物館很多，在我來看它之前，任何一間我都不想先去，心裡有個篤篤實實的堅持——我要先來看看你，那是對你的承諾。

慧兒識途老馬地帶我穿越賓大，抵達博物館。在館外，看著博物館的建築與標誌，陡然升起「這不是做夢吧！」。買了票之後，直奔二樓亞洲區，慧兒說：「一樓有埃及展啊。」但此刻我不想看埃及，我想看颯露紫。

亞洲館藏並不多，都是流浪海外的文物，有絢爛華麗的唐三彩、有北魏佛陀與觀音的塑像、有龍門與雲岡的石雕……，正當我瀏覽著這些回不了家的中國藝術品時，忽一轉身，看見了颯露紫。它被玻璃嚴嚴實實地罩住，它確實再禁不起一點動盪了，它已碎裂成三大塊，那裂痕是貪婪的文物販子為順利將它運送出國，冷酷地砸碎的。但碎裂的，豈止是那兩道裂痕，颯露紫腳踝處的浮雕已毀損；丘行恭為颯露紫拔箭的手也已毀損，我凝視著這些傷痕，泫然若泣。縱然如此，但丘行恭臉上的神情依然可以讓人感受到訣別的痛惜與哀惻；颯露紫的眼神也流露著令人不捨的堅毅與悽惶，那情感穿越千年，仍舊栩栩如生。這幅作品可說是百孔千瘡了，但站在颯露紫面前的我，依稀可以領會讓李世民痛徹心扉的景象。

當年執筆作畫的閻立本，在聽完李世民對颯露紫的描述之後，將那沉痛的一瞬化為永恆。

有那麼一剎那，我彷彿是丘行恭，彷彿是颯露紫，彷彿是李世民。我彷彿是他們之中的一個，他們也彷彿是我。

與慧兒一同看完颯露紫，一同看完中國展區後，都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觸動。我不禁想：藝術與人的親密度究竟是什麼造成的？絕對不是作品多新穎多獨特，多標新立異，而是彼與此兩相交融的情感共振，是知根知底的了然於心。

李世民與颯露紫是知音，慧兒因我想來見颯露紫，鄭重地到此城等我的心意，也是知音。

於我而言，費城是知音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