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樂園 ──敬懷台大中文系方瑜先生

文/勒虎 |2024.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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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勒虎

「在我就讀台大的那段日子裡,方瑜先生絕對是我遇過最會講課的老師──沒有之一。」畢業多年以後,每當有機會在不同場合分享身為中文系人的學思歷程,我總不吝於提及方瑜先生講述文學作品時的鷹揚風采,以及帶給後輩如我者怎樣深刻的影響和啟發。

大一時修習系定必修「文學概論」,授課者即為方瑜先生。相比於枯硬冷澀的國學導讀、語言學概論,對彼時文心初萌、亟欲探索未知的新生而言,這真是修業項目裡少數不令人意興索然的課程。先生的課安排於每星期五的上午三四節,如此合於投閑置散的周末光景,奇怪的是教室卻永遠滿座,也永遠有一群年屆六七旬的校外人士早我們學生一步、搶進課堂占位,顯見方瑜先生獨特的個人魅力。

還記得新學期首次上課,方瑜先生一面忙著處理加簽事宜,一面則敦請同學協力搬運自編的課程講義(一份幾十張再乘上數百人的份量)。作為系上少數的應屆男丁,我和另名同窗隨即挺身而出,於是老師引領我們至她用以通勤的小汽車旁,並打開後車廂;我們兩人則依循指示,按部就班地將一落落帶頁碼的厚重資料領出……過程中,方瑜先生在旁饒有興味地觀看著,然後不緊不慢地說了句:「這就是『知識的重量』。」

不止一次吧?在課堂或者導生宴上,方瑜先生談及自己習慣開車到校講學,唯因腿腳不甚利索,往往只能就近將汽車停放於鄰近教室的廣場邊側,但每回總被校方以「違停」之由扣上大鎖,除非向警衛繳納五百塊罰金,否則將難以解鎖脫身。老師埋怨道:「我真的很希望每個月直接先預繳兩千,請他們不要那麼麻煩了!」

「文學概論」這門課有點特別,他校中文系或多聚焦於《詩品》、《文心雕龍》一類批評典籍,將「文學概論」縮限為「中國古典文學概論」,方瑜先生卻不作如是想;她認為,正是由於大家日後接觸中國文學的機會頗多,反倒應當趁著入門養成期間,多吸收些源自歐美的文學理論與文本內容──於是在這門課上,我率先認識了班雅明、羅蘭.巴特,認識了《西方正典》和《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以及龐德的名詩〈在地鐵車站〉:「人群中幻影般浮現的面孔/黑溼枝頭的幾瓣花。」尤有甚者,我現學現賣並借花獻佛,在大一英文課的期末討論會上選擇介紹了蘇珊.桑塔格的專著《疾病的隱喻》,外文系的教授抄起我的書和報告端詳再三:是那位有名的桑塔格嗎?大概沒料想到初入文學殿堂的新生,居然還知曉這號人物。

整整一年,我們追隨方瑜先生的腳蹤,恣縱地出入古今中外的文學世界,有時是和《史記》裡的風流人物展開對話,有時則沉浸於昆德拉式的緩慢與不朽;而此間最讓我心折、迄今仍不時會憶起的,是課堂上方瑜先生不時引述的《追憶逝水年華》序言:「唯一真實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

◎天地詩心度與人

方瑜先生善於治詩、論詩,對舊體詩的創作亦多有涉獵,並曾開設過「杜甫詩」、「李商隱詩」等專家課程,我都一一修習了──尤其是那兩大冊清人仇兆鰲的《杜詩詳注》,至今安放在我舊家的櫃架上,儘管畢業多年,甚至轉換了領域,始終捨不得丟棄或送人。

課堂上,透過方瑜先生的細述,杜甫不再只是偉大而扁平的「詩聖」,而是「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的儒家精神實踐者,如此對全人類懷抱著滿腔熱血,生活偏又捉襟見肘、窮蹇得不得了(方瑜:你看他寫太太,常常是老妻、病妻、瘦妻,著實為天下寒士之代表);至於李商隱,也不應被化約為耽於兒女私情的唯美詩人,相反的,他敢於去愛、去承擔蠟炬成灰必然的空落,更是一位敏於覺察「嫦娥應悔偷靈藥」、「越羅冷薄金泥重」的善感者(方瑜:你看他寫季節,下筆最多的是秋冬,很少寫夏天,有的話也多半是清夏、涼夏)……每周定時聆聽先生談詩論藝,兩三個鐘頭動輒就在醍醐灌頂般的酣暢氛圍中度過。若借用柯慶明先生的話來評述:方瑜先生稱得上是唯一一位盡得「師尊」葉嘉瑩真傳的弟子!

某一年,方瑜先生開設「李賀詩」,時段擇定於晚上,一方面係為照顧夜間部同學的需求,二方面來說,此等安排似更能和李賀的「詩鬼」形象暗相鳴應。是的,李賀詩向來以詼詭譎奇著稱,雖然詩人英年早逝,筆下卻屢現豔異風景,比方「纖手卻盤老鴉色」、「桃花亂落如紅雨」、「鬼燈如漆點松花」等句,都是勾人心魄、能引起共振和想像的辭章內容。

同窗聽聞此訊息後皆躍躍欲選,我當時卻懷抱著莫名的「公務員」心態,嫌臨晚還要出勤到校、實在麻煩,因而未嘗修習,迄今以為缺憾。不過,方瑜先生的課從來不缺慕名而來的聽眾,事實上,無論是精深的專業領域,抑或面向各院系的「通俗羅曼史」、「神話與大眾文學」等通識,相關的課堂總也人滿為患──在台大博雅堂落成之前,為著超額數倍的選修人數,系辦還曾居間協調,向校方調用活動中心的大禮堂作為教室……難怪方瑜先生屢屢笑稱,每回批閱學生的期末考卷,就是自己最想退休的時候。

除了改考卷一事略顯煩難,我認為方瑜先生對待教與學的態度是極其豁達的。據聞其他夫子總不免數落現在的學生程度低落、不若當年云云,方瑜先生得知後就澹定回道:「孔子座下有弟子三千,成材的不過七十二人;七十二人中大家叫得出名字的,十個手指頭數得出來。我們又是什麼身分,難道還敢跟至聖先師相比嗎?」另方面,她也從來不倚恃淵厚的學問而低看學生,比如某回課上談到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見大家不甚有反應,方瑜先生僅說沒讀過也沒要緊,以後有的是機會:「何況,你們一定也知道很多我不懂的事。」

◎失去的樂園,最好的時光

方瑜先生為人幽默率真,處事帶有爽颯的俠情,評述起文學作品來既犀利又深情,無怪乎廣受學生的愛戴。

古典詩詞之外,方瑜先生獨鍾俄國作家杜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尤其是耿濟之的譯本,因為她認為舊俄小說的翻譯不宜太流暢,反而要帶點「澀味」,才更耐人咀嚼……她說自己曾數度推薦這部長篇給當時的男朋友,「結果到現在他都沒讀,氣死了!」講完還做了個類似翻白眼的生動表情。

儘管如此,當時的男朋友畢竟成了相伴一生的夫君。多年以後,在師丈李永熾《邊緣人的自由:一個歷史學者的抉擇》新書發表會上,方瑜先生抱病出席,言及當年兩人魚雁往返,一大落書信於婚後皆存置於家中貯物室,期間適逢小孩先後出生,再無時間和心思整理。後來家裡鬧了白螞蟻,驅蟲專家發現其總巢就是那堆書信;為絕後患,縱使有萬般無奈,也只得聽從建議,放一把火摧燒之……方瑜先生嘆道:如果這些書信還在,一定能為自傳提供更多的養分──至於為什麼白螞蟻要選擇那裡作窩呢?「我覺得,因為太甜了!」

諸如此類機智又明亮的話語片段,在我們與方瑜先生有限的相處時光中俯拾即是。

二○一○年,先生自台大中文系榮退,此間除了短暫應邀兼任,基本上已遠離教壇江湖;幸而目前在百家學堂台大開放式課程網上,尚收錄有方瑜先生主講的「稼軒詞」,這是市面上難得可見、較全面呈現其授課風采的影音內容,也讓許多未能親炙、或欲重溫師長謦欬的學子,得以藉由數位聲光的復現,感受風乎舞雩般跌宕的詞韻,以及不隨時光消逝的文學之美。

畢業多年後,某回我前往戲院觀看重映的侯孝賢電影《最好的時光》,散場之際不免兀自玩味:導演意欲透過鏡頭演繹的「最好的時光」,究竟所指為何。突如其來的,就彷彿普魯斯特嚥下混合瑪德蓮碎屑的茶湯,過往在文學概論課堂上積累的記憶靈韻,須臾便破空而至:「唯一真實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倘若如此,那麼「最好的時光」,其實不也正對應於注定失去的時光?因著失去,那空落之處反而別具存在的分量;像拼圖缺了一角,像心底惘然的凹陷。逝去的,在人看來總為好。

如今伊甸不再,靜待杜鵑、流蘇花開的年少歲月,同樣回不去了。然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在那段文心初萌、亟欲探索未知的生命辰光裡,感謝方瑜先生曾經引領我窺得文學堂奧,知曉原來閱讀和寫作──原來喜歡一樣物事,竟可以那樣簡單,純粹,不需要任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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