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二○二○年,世紀疫情從天罩下,加州閉關令把我們祖孫三代圈在家中,無法移動,只能彼此顧惜。
彼時母親身體不好,女兒覺得家中太靜,買了簡單的透明長方型塑膠食槽,貼在廚房的窗外,放滿穀食吸引鳥兒來啄取。
一天,突聽鳥聲啁啾,真有幾隻小鳥站在鳥槽中,我開心的喚來母親和女兒,三個人在窗內輕聲細語,怕嚇著搶食的鳥兒。年輕的和病老的臉上是同樣的歡顏,我握著她們的手,謝謝窗外小鳥替我們家帶來生機盎然。
那時我剛開始學寫新詩,常坐在窗邊等待靈感如鳥喙輕咬筆尖。母親勉強在旁邊陪我,累了就回床上躺下。母親沒有病痛,只是老了,這個家總還維持得住的;就像我那在天際線飄搖的詩感,雖然捉摸不住,但總會歲月靜好地長伴身畔,我一直這麼相信。
鳥兒愈來愈多,院子裡像個鳥類動物園。母親不再走動,卻仍觀察入微,常告訴我們:「那隻最不友善,都不讓別的鳥吃。」我們的眼光最愛追著那隻飛來飛去,叼著瓜子返巢餵幼鶵的鳥媽媽,希望小小鳥兒快快長大,鳥媽媽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母親告狀的聲音愈來愈微弱。
那天,突然有一隻松鼠輕巧地抓著紗窗爬上窗戶,躍到食槽中享用鳥食。我拍了好幾張相片,傳給在樓上工作的女兒:我們園中還有松鼠呢!母親這時已經起不了身,躺在床上,指著窗外說:「有八隻。」
怎麼可能知道!我們笑聽母親胡言亂語。
一個夏日午后,和女兒坐在窗邊聊天。突然,有隻大松鼠帶頭,領著小松鼠一隻一隻的出來,站在鐵欄杆之間,像是在為風中飛舞的彩蝶站崗。女兒開心的衝到母親房中:「外婆,真的有八隻,松鼠媽媽帶著七隻小寶寶呢。外婆真棒,外婆第一名。」久病的母親笑了。
母親很久都笑不動了。家中更靜,鳥窩中的小鳥似乎已展翅遠行,只剩下鳥媽媽吱啾的呼喚和小松鼠們圍著鼠媽媽玩耍跳躍。
南加州今冬多風雨,隔窗看出去,紫藤銀杏都成了愛哭鬼。牽掛鳥兒,我滿頭滿眼雨水露珠地去院子餵食。最早開始餵鳥的小女兒反而阻我:「不要每天餵,這樣牠們會失去自己覓食的能力。」我站在雨簾中回說:「這些小鳥這麼聰明,千辛萬苦找到我們家,每天兩次定時回來探問,我才不讓牠們失望呢!何況,鼠寶寶家族也得開飯呀。」女兒笑開了。
母親離去後,家中只有我們兩個,巳經很少這樣笑鬧了。
閉關三年,窗外的朋友,來來去去,我不認得牠們,牠們也不屬於我。我每天替鳥槽添滿鳥食,牠們則報我以滿園的燕語鶯啼,偶爾,捎來歲月拂過淺淺的痕跡。
牠們不知道,窗內,我已沒有母親,女兒沒有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