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一甲子,前前後後六十年,歲齡悠悠是汪洋裡漂泊島嶼、年月隱隱是雲海中浮沉峰巔,孤島獨峰穿時渡日行路至此盛世,幾許光陰或重刻力鐫或輕描淡寫,確實刮下了深淺不一的好幾道紋痕,最純美的彩繪在青春,最毅勇的闖蕩在壯年,最智慧的昂揚在中年,春秋百態情節如魔景幻影時時換易,其中歷經好幾度傷悵劫毀、幸結痂留疤再痛醒重生,也數回彎轉換道、終闖越風暴返日常靜好。
萬千艱難跋涉及此,錯過三十未立、荒度四十仍惑,五十還莫知天命,今值六旬耳順容忍忠言、目明看穿黓暗、心靜善度罣礙,不早不晚地、老道熟練地能捕捉隨時「當下」、精準抓到瞬閃「剎那」,亦足可撥開風雨返顧滄桑補遺舊憶,再換上「無我」心境因以刪繁就樸、因以除冗就簡,慢步徐行不再狂奔奮跑,準備重寫長河高山,在生命熟透的這一刻。
返顧一甲子風雨,慶幸自己終能與三個我握擁和解:一是實體肉身、行走江湖、外界顯表的「我」,一是心思藏埋、避躲仄閣、內層潛伏的「我」,另一則是時錯開時重合、「忍不住、捨不得、放不下」的傻真「我」。三個我角色都桀傲不屈從於時代雜沓,剛柔軟硬牽制交雜生老病死,秉著衝勁與自己爭強奪權搶快,甚還倔強叛逆著、抗衡拉扯著、革命併吞著、侵略復興著短短的這輩子……,然此跨過六十門檻,這一切漸都解脫臣服,陸續對過往種種懇饒著諒解恕宥,期予無私平和共處將來,而現此最應退讓償贖的,卻是無所雜念牽絆纏結的前生來世。
長年來慣常每晚在日記裡反省,古道西風瘦馬、孤燈粗紙隻筆,記著寫著、無非是檢視警示我己時光的升沉起落陰晴圓缺之順逆進退,也藉著夜闌清寂提醒自己幾個努力可能,以趕在即將黎明後啟造下一個夢想、闢創下一樁傳奇。值此人生晚秋顧影自勵,逐天遞增好幾頁的這套日記冊冊高疊,仍始終恢弘對談一整座人生尋常的歸返邁前,期能無負不悔……
其實「寫」一直在掘挖新舊悲歡愁喜,臻至觀我望己所能共鳴互映的回聲鏡對,同時也是將肉身層層剖剝、直抵內核的揭露過程,極其私密坦誠裸。所以在紙面落筆第一個字開始,便註定了必須不斷地逼近、直視那更為隱晦匿藏的、蠻荒偏僻的、未曾墾拓知悉的背面自己。就繼續讓「寫」決意開展內在追索,更有姿態與性格且帶著力量穿越重重迷陣,隨興也盡興地揚紙為帆、擎筆作槳,航往夢寐追盼的桃花源彼岸。
時間自顧自、不得不的澆淋沖灌乃至澎湃溢淹,驚險涉渡六十歲年,洶湧仍未稍停歇,還需趕上光陰尚未肆虐成災前,重新迷青春瘋過的癖癮,重新讀年輕閱過的經典,重新追壯年闖過的江湖,繼續頂天著我己往厚實沃土推移跨挪,再再落根延展莖葉幹,以抓住立足之地,扶搖向上開創格局。
頂著鬢白髮灰,顧望四周總覺蒼茫,壯志夢想幾要錯過擱淺重建,久劫遠來、復往遙赴,生命 一 一 隨緣安頓,輪迴如是再再。因而誓下小小心願,謹祈望慚省愧對謙辭之餘,簡單衣食晴朗純粹每一天,喧囂沉默依然、荒蕪豐收依然、遼闊幽微依然、割捨奉獻依然,上善若水般灑脫自在吧。風雲際會如是我聞,我聞如是人生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