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想寫曾文溪邊一個野球家族的故事,故事叫做「滾滾」。這題目在我心中住了十年。沒有寫、抗拒寫、寫不完、不知道怎麼寫。什麼題目可以讓你堅持多年沒有放棄?這才發現自己也是很有耐性──面對寫作的時候。換句話說,現在似乎不是寫什麼怎麼寫的發問,連我都好奇為什麼不要寫。
大粒稱作壘球,小粒的稱作棒球,這是父親自己使用的暗語。我們家打的是壘球,看的是棒球,不管壘球棒球,都並不減損他們的愛。至今客廳後院處處可見散落的手套、壘包、簽名球,廚房牆角擺著一根木棒與一根鋁棒;直到現在,家人同樣維持周末打球的習慣,地點往往是在河邊公園、一個建案的預定地、或者假日開放的小學操場,而隊名就是一間公司行號,或者村里的地名。在地性與地方感。
聽說祖父生前也是個長打者,一個下午都在公學校的榕樹下練揮棒,我沒有找到公學校野球隊的資料,對他的認識僅止於此;父親則從年輕一路到打年過五十,從少年隊伍打到長青俱樂部。現在站上打擊區的是哥哥。而我已經遠離球場二十幾年。
從小跟隨父親哥哥出征各地的聯誼。最初是父親公司自己成立的壘球隊,他也在鄉間號召了一群年輕人,後來球隊散了,他的球魂不滅,數不清又加盟成立多少球隊,大哥漸漸長大,開始主導球務,忙著上場,同時忙著管理隊務。客廳桌上一邊散著我的文學獎稿件,一邊則是賽程表報名表,先發陣容的各種資料。打球我一竅不通,身在叔叔伯伯與大哥哥的世界,場內場外,沒有自己的身影。那時的我,年紀很小,假日母親加班,我只能跟出門。印象最深的場地,正是在如今建案林立的南科一帶,長達數年時間,我們都在新市打球賽。
那是一個處處都有空地,可是空地很快就會架起告示工程勿入的年代。那是一個處處都在破土剪綵,台南天空同時飄盪著好幾顆熱氣球,而地面上有一支支的壘球隊,一群群的年輕人,原地帶開,外野退得極其遙遠,午後的雨雲正在靠近……如此展開一場場熱血的賽事。
二十世紀最後十年,由於父親組織起了社區壘球,引起不小騷動,意外領我走入團體生活,我也因此結識許多鄉間的青年。我們拜票一般,沿著台南縣境參賽,名次永遠都是最後一名,不知為何輸球卻好開心,結束之後全隊又沿著省道旁的工業區餐廳大吃一頓;二十世紀最後十年,我家一天到晚聚在客廳收看職棒轉播,中職的主題曲現在我還會唱,中職四年五年,我們看得投入,郊遊一般搭火車去高雄,只為了看兄弟大戰統一,平常互動很少的爺爺也一起跟出門了。
那樣看似自得其樂周末活動,我沒有忘記母親還在加班,少數幾次,難得她也一起,只是搭著順風車回去外婆家,等到黃昏賽事結束,再接回曾文溪邊的家。假日生活,回想起來,並不等於家庭生活,這才是我的心結所在。
南科平原。紅塵滾滾。故事如同飛沙走石,我寫的是一個小男生小時候的心事,只是多年之後,也才看懂。父子三人對於自己喜歡的事,共通點都是奮不顧身地投入,而且可以做非常非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