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一大清早，我喜歡佇足在魚寮村停車場，觀望和沉思。

從這個角度遠望三貂嶺，基隆河從平溪一帶的蓊鬱森林迤邐出來，在此優柔地彎出一百八十度的綺麗大曲流。森林那兒是五分寮山巒，猶如巨大的屏風，一條運材古道在林間穿梭。另一端，還有從三貂嶺車站幽微延伸過來的小徑，二三行人慢步其間。

而山腳下，幾十間昔時礦工小屋依山傍水。一棵近百歲的大青楓，蓊鬱的遮覆著。另一角被稱為「綠光寶盒」的小學，明亮地座落。鄉村的愜意、悠閒，還有早年的繁華盡在其間隱伏。

最鮮明的地標則是鐵橋，長長的橫跨河面，緊密地連結到魚寮村。平溪線運煤的豐富故事，繼續被這幾根日治時代的水泥石柱，從河床穩固的高高撐起。

人生總要有個美好的早晨，這個位置正好帶來如是的氛圍。或許，半甲子以來，我樂於走訪三貂嶺四五十回，主因也在此。

如今煤礦消失了，鐵橋兩頭的山村住家，有些成為小吃攤，販售著各種粿點和麵食。還有二三餐廳，各有鄉下的絕活料理。村民仍以礦工後代為多，但也有香港來的，跟我一樣，從這個位置遠眺後，愛上這裡的山水。從此定居下來。

我喜歡搭火車或F系列小巴前來，從這裡前往新近的舊隧道景點。又或者，前往五分寮山區，探訪幾座瀑布。當然，更精采的健行，或許是沿著幼坑古道，沿著基隆河，繼續走往更深遠的上游去。一日悠閒於此，一周快樂盡得。

但最近發生一件離奇的新聞，讓人不得不抒發一些感慨。

登山作家Tony拍了一段自己走過三貂嶺鐵橋的影片，被罰款一萬元，結果引發一堆驚疑的議論。主要的恐慌在於，行人不可跨越鐵橋。鐵橋兩頭都有立牌，清楚地註明，「禁止行人通行，違者依鐵路法第七十條規定，處一萬元以上，五萬元以下罰款」。此一條文擺明了，鐵橋不能經過，除非是修理鐵道相關設施的工人。

這樣的嚴格法令，在其他地區應該是允當的合宜措施。但三貂嶺兩邊村民，每天都得利用鐵橋來去。遊客走訪，一樣得經過。整天下來少說有一二百人，假日甚而是千人以上，在此進出。

若按其規定，日後所有搭火車到三貂嶺玩的遊客，都無法前往舊隧道。自駕者也難以接近綺麗的瀑布山巒。更嚴重者，兩邊村民都無法行走這條鐵橋。但村民已走了近百年，不靠此路，此村形同廢村。

地方政府努力推廣地方觀光和生態旅遊，三貂嶺絕對是最佳場域，相信鐵路單位也一定支持。我站在這頭遠眺，火車經過後，陸續有好些遊客悠閒地走過，還有當地人推著載貨物的獨輪車。幾乎每個人都在違法。每個人也知道，但只能犯規。要不，什麼地方都別去。

據說立法委員曾為此事質詢，鐵路相關單位也回覆了。未來在既有的鐵橋旁邊，準備規畫一條新步道以彌補這個法條的缺失。看到這則新聞，我彷彿看到一座花園，即將豎立高牆。

從我佇足的角度，以鐵橋為主的地景，無疑是平溪線最華麗的一段。鐵橋若加建步道於旁，優美的地貌恐毀於一旦，尤其是設在南邊。可若是在橋北邊舖設，或許不礙遊客的遠眺，但任何人都得再跨越平交道，依舊有罰款的問題。

怎麼辦呢，我待了一整天，請教熟識的地方耆老。他們從日常生活裡，提出對應的解決良方，或許相關單位可以參考。

去年，日治時代舊隧道，變成生態廊道後，受到許多遊客歡迎。若要周延的服務，委實可將步道挪移位置，在附近興築一座行人吊橋。一來跟舊隧道串聯，三貂嶺的旅遊， 可有一個大O行環繞；二者方便村民，遊客前來的意願也更加提高。

如果此一構想不合宜，涉及經費和土地權限。坦白說，寧可不要增設新步道，以免地景破壞的悲劇再度發生。

前些時，從三貂嶺車站走出來，看到過去的步道拓寬，一路都有架高的鐵絲網，像監獄般，委實把鄉村的美好風景破壞殆盡。今若在鐵橋舖設步道，恐是斷頭斷尾的悲劇了。

黃昏時，我從瀑布下來，再次遠眺。大河彎展現夕照的地景，又是另一番層次。年輕到老，都有此景不變，長相伴隨，真的非常感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