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老師,面試結束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老師一直提醒我,說話要有自信,請問老師,你什麼時候開始有自信?」
「你可以每天對著鏡子說話,音量逐漸放大……」回答時,我發現自己在說謊。
其實尋找自信的原力,要穿越到一九八七年二月,微雨的台北街頭……
那是堂編輯概念課,參加編輯營的兩百多位大專學員,個個正襟危坐。突然後方一陣騷動,轉過頭,一位高秀麗、身著粉色毛衣的女生,娉娉裊裊飄來,大剌剌就坐在前方的位置,身子一靠,一頭烏髮就占據我半個桌面。
「是F大商學院的院花,也是系刊主編。」
「我們隔壁眷村的。」
耳語如蝶,四處翻飛。我卻只苦惱,整本講義被青絲覆蓋逾半,待會要如何做筆記。(不,誠實以告,是空氣中瀰漫太濃的髮香,方寸已亂。)
下午是分組時間,老師是擔任文學刊物的女主編。「這八天,我們需要一位組長,有人志願嗎?」環視全組三十張青春的面龐,我竟緩緩舉起右手,此時熱烈掌聲響起,我雙頰赤紅,後悔自己一時孟浪。這一群各校的主編,不知道我是冒牌者,是校刊主編臨時抱病,我這個小社員才有機會頂替。
參加救國團的營隊,名為救國,實為拯救自己荼蘼將過的青春。小隊輔們是製造氣氛的高手,吉他鋼弦一刷,奏起那年新歌〈化妝舞會〉和〈想你的夜〉,浪漫情愫就飄散在空氣中,濃得散不開。
每次唱到「我知道這將是我,唯一的機會,與你熟悉,卻又陌生的相對」,我眼睛的餘光,就會飄向那位F大的女孩。
不知道是無心?還是刻意?女孩肆意讓她的如瀑髮絲,繼續在我的桌面漫散。她知道我的筆尖,正碰觸她的髮尖嗎?她知道我需要多少理智,才能克制自己的鼻尖嗎?
她不知道,但我知道,人們常說「換了位子,會換個腦袋」,是對的。那幾天,我似乎真的換了一個腦袋。利用過去所學的一招半式,真的帶著夥伴,在短短幾天,編出一份報紙。但營隊的成發,竟然是要編導演一齣戲。硬著頭皮,寫了劇本,卻沒有人願意擔任女主角,只好自己反串。
忘了那齣短劇如何天馬行空?只記得台下鼓掌不斷,大笑哄堂。演完必須歸還所有借來的道具,等到處理完,已是半夜深更。
那一夜,一身疲憊,一臉殘妝,當走出營隊所在的台北工專,夜幕開始放映如詩畫面。夜雨的建國北路,一位長髮女子,煢煢孑立。
(你終於溫柔地走向我,帶走了我的自卑。〈化妝舞會〉的音樂響起。)
知道那是朝思暮想,知道那是魂牽夢繫。深吸一口氣,飛奔過去。
「在等我?」
「是的,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女孩的眼神堅定:「在這裡等你,半個小時了。」女孩的眼神,引爆我一生的自信,於是牽起女孩的手,開啟生命的第一個春天。
女孩念大三,大我一歲,凡事有規畫。不像我仍然渾噩度日,認為未來,永遠未來。
雖然交往初期,女孩每周會搭著公車到淡水,走上五虎崗,一起練習愛情。但冰雪聰明的女孩終於明瞭,愚騃如我,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你知道愛情像爬山嗎?」女孩雙手擺成一座山峰:「我已經爬過好幾座山,但你正立在山腳,躍躍欲試。我沒辦法陪你太久,遇到我,對你不公平。記得,你很棒,你會遇到更棒的女生。」女孩的話像霧又像花,我聽不懂(我很棒,為何要離開我?)也聽不下去。但已有準備,過了這個花季,就必須目送女孩飄然遠去。
一別兩寬之日,收音機再度響起〈想你的夜〉。愁思百轉,乏力起身,寤寐之間,瑰麗字句,如夏夜星宿,排列有序。連忙起身,謄寫夢中文字。文成計算,竟得三千餘字。
將失戀絮語投出,竟然得到全國學生文學獎,有五位數的獎金。拿來與好友慶功,酒酣耳熱之餘,朋友槌槌我的肩:「祝你繼續失戀,寫出更多的文章,我們才有更多獎金聚餐。」
法國詩人列尼葉說得好,戀情的火,會留下友誼的灰燼。
是的,灰燼是火的證明,女孩友誼的火,至今不滅。女孩後來出國拿了博士,成為知名教授,每次請她與學生們分享,她總是情義相挺。
各自婚嫁後,時間之河將我們隔在兩岸,我們遙遙對望,眼中盡是深深地祝福。曾與妻談起女孩,若不是女孩那年給的自信,我不可能有勇氣去追求完美的妻,擁有現今的美好。
上個世紀的歌曲,在這個串流的年代繼續傳唱。某日訂購的Youtube Premiumy再度響起熟悉的歌聲:
當音樂結束之後我將離開你
讓我們都帶著美好回憶而歸……
我翻開手機,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歌曲誕生的年代「一九八七年.春」。
是的,要謝謝那一年的初春,要謝謝女孩,是妳給我自信,讓我在面對人間的花開花落後,還相信自己擁有開花的力氣,再度走入下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