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胸前結著一蕊剪絨花,思念阿母的栽培……。」這首台語歌叫〈阿母的恩情〉。原唱洪榮宏,我最初聽到的版本則是來自方順吉。那時三立有個節目叫做《新人歌唱排行榜》。還是童星的方,高音唱得到位,聲音響亮,只是當時不知剪絨花就是康乃馨。記得兒童組的比賽在星期天中午播出,我們全家圍在客廳,專注聽著一個小孩唱出獻給媽媽的愛。
能夠發自內心唱出愛,不保留不掩飾,這是彼時年紀也是一名兒童的我,感到最不可思議的事。基於家庭因素,我家沒在過節,從未替長輩做生日。偏偏我們是大家族,動不動隔壁就是三伯公八叔公的宴會,父親節母親節也常辦桌請人客。母親節聲勢特大,遊子歸鄉,提著一顆顆的雞卵糕,我家客廳常常分到好幾片,說是要給小朋友。我不知道要吃不吃,那樣的盛情與我家形成強烈對比。當天誰在客廳誰就尷尬,連阿嬤都趕快躲上樓去。
聽起來是不是很冷淡?其實我的父親母親,已經相當努力,他們也會包給阿嬤一個紅包,只是不會特意慶祝,而這些細微互動,全在我的眼底。因為我很在意。那時我常幻想,有一天我們家也會席開幾桌吧?如果舉辦壽宴,阿嬤就站C位;或者慶祝得到模範母親,慈暉普照。很可惜這些畫面從未出現。
記得有一年福利社推出一朵一百的造型康乃馨,本體是個芳香劑,散發濃烈香氣,很貴,在小學生的世界簡直天價,而我衝第一買一朵送給媽媽,然後心裡想著,怎麼沒買一朵給阿嬤。從小我就善於示愛。沒有人教,雙親皆是長於貧困不快的家庭,我只能自己反覆演練。想得非常多,過得非常累。
小三那年,父親買車,天天外出,這個家就是待不住,純粹想要透透氣。無意之間,我們吃到了一間開在六甲的土雞城,菜單出現從未見過的山產,菜單是手寫的,菜單後面竟是歌單,因為附設卡拉OK。我們一家四口點了一桌,吃得盡興,不知哪來靈感,說今年母親節來訂一桌吧!那時過節壓力很大,門口都是鄰里開回家鄉的車,到處都在慶祝,還在騎樓拍大合照。沒想到有一天我們家也會有節目。當天我的心情亢奮,一家七口擠在新車,傍晚出門,附近親戚嚇了好大一跳。怎麼今天我們家也有安排Course,而我從此愛上了土雞城,還寫了一篇以土雞城為背景的小說。
開始認真替阿嬤過節,已是我上台大。一時之間,我像是成了大家族的一匹黑馬。主要還是換人當家了:老的老,大的大,晚輩主動張羅飯局,而山區土雞城仍是我的首選。那時祖母已在病中,出入需要輪椅,地點菜色固定由我決定。後來阿嬤去給人顧,我們乾脆推她走山路到餐廳,她的胸口別著一朵塑膠製的剪絨花,原來院方早上已經慶祝一次。那天飯後,趁著天黑,母親與我推著祖母回到長照機構,馬路上是我們三人長長的身形,高高低低的影子。
現在我替自己的雙親做生日過節日,就很容易了。不用討論,我是那一個負責拉群組的人。二○一九年五月,我的作品《我的媽媽欠栽培》改編舞台劇,媽媽剛好完成六次的化療,我邀她去高雄衛武營看戲。五月是剪絨花的季節,在我心中有個私人意義,這是我替媽媽設計的一場祈福大戲。
今年的母親節提早慶祝,等到佳節當天,我又打了一通line──媽媽還在。寫作若是一種生命事業,我想阿嬤媽媽就是我永遠的女一,而且是雙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