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赫連擁

那位父母陪同的新生，在「尋感覺」的時段裡一直默不作聲，沉著臉埋頭書寫，偶爾會轉頭看一眼鄰座。半小時過去，我坐在教室的角落擬稿，間或抬眼觀摩全場，享受著書法家的沉浸式上課方式，無意間瞥見那位新生不知何時已停下手，淚流滿面……



十多年前某個採訪因緣，認識了一位久居舊金山灣區的資深台籍書法家，並且實際參觀了他住所教室內的教學過程。

適逢當日有首次試課的新生，是一位十五、六歲的華裔女中生，父母皆為中國移民，透過華文報紙的報導，得知書法家辦了個展，親自看後打聽到書法家有在授課，決定將女兒送來拜師。女孩據說彈琴、跳舞、油畫樣樣精通，自小爸媽帶著她征戰各類比賽獲獎無數，多才多藝。新生的鄰座，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華洋混血漂亮女孩，我在屋內沒見著她的父母，後來休息時聊天，才知她都自己搭公車來上課，不像很多華人學生們有家人接送。

就見她熟練地擺好寫字用具，接著磨墨、潤筆，在一張寫滿字的廢稿上稍微測試了下墨汁濃淡，最後拿出練習紙鋪上桌。習字帖被翻得頁緣微翹，加上滿臉從容，可以斷定絕對不是初學者。

美少女運起筆來猶如玩耍，每個揮毫落紙的動作看著十分閃亮，字寫得蒼勁而有個性，如要認真比賽，她的程度簡直可把所有在場的同齡華人學生全都壓著打，連成人學生都會招架不住。一問才知她已練了七年多，兩年前改換到這位書法家門下，除了漢字書法，她還先後跟過日籍與韓籍的書法老師習字，基本功紮實。

前半小時是暖身，書法家任由學生們用自己的方式進入狀況，通常都用比較粗製、便宜的練習紙張來練，更有就在報紙上寫的。然後各人視自己的狀態決定正式運筆，換上好紙來寫，「正式來」的時候，學生多半會舉手要求諮詢，老師就到學生的座位旁邊輕聲指導，通常很少說話，而是握筆示範。整個教室裡非常安靜，瀰漫著近似打坐的那種氣氛。

回到那位父母陪同的新生，在「尋感覺」的時段裡一直默不作聲，沉著臉埋頭書寫，偶爾會轉頭看一眼鄰座。半小時過去，我坐在教室的角落擬稿，間或抬眼觀摩全場，享受著書法家的沉浸式上課方式，無意間瞥見那位新生不知何時已停下手，淚流滿面。

我抓起老師桌上的一盒面紙走近她的位子，看見習字帖上布滿豆大的淚痕。騷動很快傳到另一個房間，新生的母親趕忙踏入習字間內，扯著嗓子安慰了起來，難得營造的靜謐環境頓時「破功」。

不就是練個字，寫得不好有至於氣餒到這種程度嗎？心裡正閃過如是念頭，我和新生鄰座那雙帶藍光的眼珠子撞個正著，赫然發現這位書法美少女也不知怎的紅了眼眶，正巧讀到了她沒發出聲音的唇語，用英語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心有所感地對我這一個過路人解釋她此刻的眼淚是啥意思：「我以前，就跟她一模一樣……」

後來書法家告訴我，那位新生試課後即打了退堂鼓，父母透過電話解釋：女兒勝負欲太強，學任何事情一剛開始如果非常不順利，就會頓然失去興趣。他們甚至對老師的安排頗有微詞，竟讓高級班的學生跟新生一起上課，沒考慮到會給新生帶來自卑感和壓力。

其實這對父母與女兒並不知道，那位混血學生是因在高級班時段曠課了好幾次練習，尋思著找個機會補課，只是非常不巧地出現在當天的課堂上，以後並不會跟他們女兒同班上課。

在那以後許多年過去，網路上出現了「雞娃」這樣的流行語，形容父母為孩子「打雞血」，給他們報名各種學習班，期盼把孩子栽培得樣樣能行。突然恍悟，當年在書法教室裡看到的那些眼淚，原來是出自不同階段與境界的雞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