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小安是十年前畢業的學生,當年才華橫溢的全能三拍子,攝影、導演、剪片一把抓。我們一起做社會參與,搶救楊逵文學花園,拍的影片拿了全國第二名的大獎。
小安大學念了導演組後,大家都相信,在某一個山巔,會照見他的光芒萬丈,但是,十年日昇日落,光影杳然。問他在忙什麼?他總回答:「在街頭。」很功利性的問他:「現在月薪多少?」得到闇黑的回答:「我現在沒有領薪水。」
小安的光,被社會的黑洞吃掉了,我如是想。直到上周,看見他臉書上分享街頭的動態。
小安帶著醫師和護理師,在台中街頭為無家者義診。一個晚上,三個小時的診,將近三十個個案,發現非常多傷病。有的器官衰竭,有的三高,或者有精神狀況,還有工殤,或者街上衝突事件,導致外傷,骨折、殘障等等。
「行走在這樣的街頭,某一個瞬間,竟覺得自己像是走在戰區,處處都有傷患,但卻缺乏醫治。沒有錢、健保卡被抄掉、在外流浪的心理障礙、找不到好好活下去的理由,諸多原因讓無家者沒能積極就醫。」長年在街頭曝晒,一臉黝黑的小安說:「但是,我們把診間搬進街頭,情況卻完全改變了。不收費、不用健保卡,不需要在醫院被認出自己是無家者,有社工夥伴建立長期的信賴關係,讓無家者們非常願意給醫生看診,人們紛紛聚集過來,告訴醫生自己哪裡痛,哪裡不舒服,請醫生和護理師協助包紮換藥。」
看完這篇文,想更了解小安的故事,於是邀請他回校,和一樣服務無家者的聖食義工團分享。才了解小安在二○一九年耶誕節,於台中成立服務赤貧者的組織——「台灣街角家關懷協會」。
分享時,我提出疑惑:「市府提供遊民收容所和中繼住宅,還提供房屋租金補助一年二萬四,為何無家者還選擇淪落街頭?」
「先聽我講雪娥(化名)阿嬤的故事。」小安用親身經歷的故事回答:「雪娥阿嬤有存款有女兒,女兒不忍媽媽睡在街上,想幫媽媽租房子,但雪娥阿嬤有尿毒症,過去有昏倒的經驗,她害怕昏倒後,如果旁邊沒有人,可能會有生命的危險,反而她認為,街頭比自己一個人住在屋子裡還更安全。」
學弟妹點點頭,理解問題的背後,原來還有問題。小安接著又講起第二個故事:「淑麗(化名)媽媽被老公遺棄,獨自養育一位兒子,想不到兒子學會吸毒,為了買毒,跟媽媽要不到錢,就對媽媽暴力相向。淑麗媽媽受不了,選擇離開家庭,卻發現流浪才能活出自己,街頭才吸得到自由的空氣。她說現在可以去教會學英文、去影展看免費的電影、去圖書館讀她喜歡的書,即便她說是自主選擇流落街頭,但我們不經想問,她是否真的有選擇?」
「大家或許認為街友,是行屍走肉、好手好腳不工作,其實,八成以上的無家者有工作,常常做一些舉牌、派報、臨時工、出陣頭,或是撿回收等工作,但平均月收不到新台幣六千元。不管稱他們是街友、遊民,或無家者,他們一百個人,可能會有一百個流浪的理由,例如健康問題、藥物濫用、被遺棄、家暴、失業等。」小安搖搖頭:「無家者因為背負了汙名,而遭受了各式各樣的排除,例如空間排除、經濟排除、社會排除,導致回歸社會的路,愈走愈遠,『道德說』會將他們的貧窮,歸咎到他自己的道德缺陷,或者做了錯誤的選擇;『系統說』則是認為一個人的貧窮,來自許多外部環境的原因,例如原生家庭、社會資本的不均;『疾病說』則是認為,人在社會結構中幾乎是完全的被動,貧窮像是疾病或是命運一樣,降臨在一個人身上。」但是,誰會尊重他們的主體性?誰會從貧窮者的眼睛去看世界?其實,大家如果願意多看他們一眼,多給他一點機會為自己的生命作詮釋,就會擁有不同的視角。
小安開始說起第三個故事:「一天帶一群高中生,到台北街頭發放物資,想不到那一天,被飢腸轆轆的無家者包圍,手上的物資馬上被搶走,一位大叔提走整袋香蕉。晚上開檢討會時,大家都說那位『香蕉大叔』好貪婪,但一位同學卻說,她追了過去,發現『香蕉大叔』走進了一群人當中,那群人就這樣站著等他,那群人分別是一個老婦女、一位中年婦女,兩個小孩。大叔馬上把香蕉分給了這些人,在他們的互動中,讓她頓時理解,那位大叔是一位父親,家庭因為某種變故,暫時流露街頭,而他的家人都還沒有吃過飯,他才會如此急忙地想為他的家人拿到那一份。」
聽到這裡,台下的學弟妹都紅了眼眶。一位學妹舉起手,聲音哽咽:「學長,請問,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嗎?」
小安像一顆恆星,眼帶光芒:「我們真的可以協助許多無法被解決的問題。例如陪伴就醫、諮商輔導、租屋、就業輔導、辦手機、聯絡親人、媒合安置、申請補助等等。就像雪娥阿嬤的行李因為有礙觀瞻,被強制丟棄後,遺失了存摺和手機,失去了和女兒的唯一聯絡管道。我們協助她辦新手機、找到女兒、就醫、最後住進安養中心,這些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人力。」
小安的「台灣街角家關懷協會」在二○二三年正式立案,目前有十三位核心夥伴,有社工師、醫師、藝術家、設計師,都是各領域的翹楚。直至今日,組織的夥伴都以無薪義工的形式投身服務。
分享結束後,我搥搥小安的臂膀:「幫你募款,讓協會的員工有薪水可以支領,不讓你先餓死,好不好?」小安搔搔頭微笑:「當然好,但不管結果如何,我們會一直在街頭。」
那天,看著小安離去時的高大身影,我不禁又多看了一眼。發現他的身上,真的,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