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振藩
民國大教育家蔡元培,曾經擔任北大校長,雖號稱「有求必應」,但軟中帶硬,外圓內方,大處著手,絕不含糊。凡求他寫序或題簽,無不提筆推薦。更有趣的是,各部院首長,見其「八行書」,知可「置之不理」,因他寫過便算,是否採用?絕不介意。而他表現在飲食上,亦是如此。故蔡夫人說:「他真容易伺候,飯燒好也吃,燒焦了也吃。」
煮飯是否得宜,在於水火互濟,彼此相得益彰,如果水放太多,就有爛糊現象;如果水放不夠或火力過猛,難免夾生或煮成焦飯。
一般而言,如果爛糊或夾生,可用泡煮補救:先將之放冷,再加水泡煮,此謂之「泡飯」。它本為方便處理剩飯,且較煮粥省事省時,既能化腐朽為神奇,也可使鹹魚翻生,是以盛行於江南,包括上海亦然。寒舍經常受用,佐以筍豆、醬菜、醃萵苣、蘿蔔乾等而食,堪稱別開生面。偶爾換個花樣,再與剩菜同煮,則名為「鹹泡飯」,幼年經常食此,而今回味無窮。
其實,「鐺底焦飯」(即後世之鍋巴),亦是好物,嗜此者甚多。如《世說新語‧德行篇》有一則「焦飯遺母」的記載,原來「吳郡陳遺,家至孝,母好食鐺底焦飯,遺作郡主簿(今祕書長),恆裝一囊,每煮食,輒貯錄焦飯,歸以遺母」,常有數斗之譜,足見數量可觀。
無獨有偶,明末清初名士黃周星,字九煙,崇禎庚辰年進士,官至戶部主事。明亡之後,易名為黃略似,過著隱居生活。他為人性剛骨傲,同時又情熱心慈。等屆「從心所欲」的古來稀之年,深感人生如黃粱一夢,世間不再值得留戀,遂自撰墓誌,於端午節當天,一連飲酒數斗,喝得酩酊大醉,步上屈原後塵,自沉江中而亡,令人慨歎不已。他平生在飲食上,向有兩大愛好,一是嗜杯中物,二是喜食鍋巴,人們戲稱他是「鍋巴老爹」,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欣然接受,還為此賦詩一組,鍾愛之情,流露無遺。
其一:「灶養幸無郎將號,鍋巴猶得老爹名。兒曹相笑非無謂,慚愧西山有此生。」其二:「學仙恨少休糧決,嚇鬼空多啖飲身。如此老爹應餓煞,鍋巴敢望史雲塵。」其三:「隔江舡尾竟琵琶,金帳寧和雪水茶。新婦羹湯多得意,老爹自合嚼鍋巴。」其四:「哺親焦飯記先賢,苦節多存感慨篇。莫道鍋巴非韻事,鍋巴或借老爹傳。」
將尋常之食物,寫得洋洋灑灑,造就韻事令名,或已留芳千古。
粵人特愛「煲仔飯」,在高溫炙燒下,砂鍋的鍋底及周邊,將有部分焦飯,噴香爽脆兼具,許多饕客甚愛,我亦其中之一。放眼當今食壇,和我亦師亦友者,首推逯耀東先生,他能樂在庖廚,譬如「取昨夜剩下的煲仔飯……砂鍋內餘下鍋巴,添水煮成粥」,配以「辣蘿蔔、腐乳、揚州醬瓜、潮州欖菜,另有松花(皮蛋)一枚,下嫩薑末加鎮江醋。食罷,泡茶一壺,臥沙發上,閉目養神,自在逍遙。」逯老與焦飯結此不解之緣,稱得上自得其樂且得其所哉!
由上觀之,想吃一鍋好飯,可正可奇,奇正相生,方可變化多端,然後,欲盡其妙,在乎當下覺得幸福與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