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浩偉

我像是把氣力全施加在金箔般薄脆的時間上，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破碎，飄逝。



三年前疫情剛起，逢家中長輩體弱，再加上租屋處剛好租約期滿，家人於是勸說，我遂順勢搬回家中。這不能不說是貪圖住家裡的好處。本來，搬出去追求的也就是一個自由自在，為此可得承受好多代價，租金、三餐、家務，種種瑣碎的日常。可是疫情一來，反正在哪都不自由、都受束縛，那確實不如回家，至少下班後還可以偶爾放懶、當媽媽的孩子，好像也不錯。

當時沒有料到，疫情的煩悶壓抑不斷累積，最後刺激我毅然決定離職，把精力放到更想做的事情上，寫我的小說。同時間沒料到的另一件事情是，媽即將退休了。說「沒料到」需要解釋。其實搬回家那段時間她就掛在嘴上預告，用一種擔憂的語氣，擔憂沒有工作以後，退休生活會失去目標，缺少重心，空虛，無聊，最後活得一文不值。那時候我始終是耳裡聽著，沒聽進心裡；大概也因此，農曆年節後這件事即將成真，此際我才逐漸具備真實感。

當初未經認真思考便隨口回了些鼓勵的建議，比如多去參加社區活動中心開的課啊，多去看看電影多去旅行啊，之類，她竟真的照做了。還好，她十分樂在其中，甚至是有點太過熱中，平日下班，她更頻繁與朋友聚餐看戲看電影，假日郊外爬山散心。而每周末固定有課程從早到晚排得滿滿，學了園藝水彩纏繞畫，在家閒來有空也埋首伏案創作，越發有成就感，像一個逐漸找到自我方向的大學生。

我辭職在家，本預期可以專注實現目標，卻經常發現碗盤沒洗垃圾沒倒衣物堆在籃子裡。起初還天真以為，隔日醒來後應該事情就會默默地自動變成順眼的模樣，但怎麼可能，現在這種情況，更常在家的分明是我，不是我媽。沒辦法，一個人生活邋遢點也就罷了，一家人生活過成這樣可不成體統，於是只好挽起袖子，起床後先將衣服丟進洗衣機再準備早餐，吃完後洗碗，洗完碗收進昨日已乾的衣服，剛好能再將洗好的衣服晾晒，簡單清理家中客廳餐廳，再來才是開工做事。

某刻才驚覺，這些日復一日又無意義的事宛若理想路上的阻礙，意外耗費心神。我像是把氣力全施加在金箔般薄脆的時間上，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破碎，飄逝。

龍年的到來尤其放大了這種危機感。回到自己的本命年，彷彿時時刻刻被提醒著十二年又過去了。若只是一年，分量輕，就算覺得虛度也難免麻木，可一旦尺度變成十二倍，尤其已是第三個十二年，好容易就跑出「還能有幾個十二年？」的心情。青春大霧散去，衰老輪廓逐漸清晰，我已經遠遠超過媽當初生我的年紀。年前心裡滿懷焦慮，於是想趁機來個斷捨離大掃除，焦慮根源無法一蹴而就，至少斬除旁騖吧。

過程裡，翻找出兒時的照片、畫、作品剪報。腦海不禁浮現畫面，零歲、十二歲、二十四歲的我，一步步走向現在。但如今，我不過一時原地徘徊不前，才知道要回望、低頭。凝神一看，怎麼沿路鋪滿破碎的金箔。但那不是我的。在一個家裡，有誰任性，就有誰得認命，前者通常是我，後者通常是我媽。這是遲到許久的領悟。

領悟以後，也不那麼糾結於任性或認命了，只是默默許下新年心願。希望我們倆來得及。在自己想走的路上，我們倆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