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如今論文完稿,即將來臨的龍年是一個好的兆頭。我要一本一本整理出版。
學位論文終於告終,算算從我幼稚園開始到博士班畢業,整整當了三十年的學生。妳的一生會有多少三十年呢?祖母說她公學校也沒念畢業,周圍親戚多的是國中學歷。我在家中找不到可循的例子。大家都很年輕就出社會了。
長期扮演學生的角色,那也代表生活一直繞著學校打轉。雖然研究生時期,已是斜槓工作狀態,多頭馬車:寫論文寫小說,還有演講評審與講座。學生氣息很強。我對自己的印象也是永遠朝氣勃勃。
二十二歲來到台北念書,出版第一本書《花甲男孩》,以後的日子,「學生作家」是我的識別。生活重心要在學業,壓力不小;我也開了不少寫作的計畫。如今論文完稿,即將來臨的龍年是一個好的兆頭。我要一本一本整理出版。
那像是一種屬於文學的大掃除,心靈的斷捨離,需要召喚自己的魂魄。讀者問說:老師接下來要寫什麼題材?今天醒來,腦袋清晰,題材很多。可是我要先感動我自己。
可能嚴重內傷也說不定。寫作與教課是如此耗損心神的精神勞動,而現實生活還有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我在台北這幾年,外公外婆走了。父母生病。長照與育兒的議題瀰漫在我的日常,而我經常忙到累得半死。
計畫多過成果,口號多過實作,一切徒存激情的年代,流連奔忙在各種開題、核銷與結案。我得先找回那個最素樸的什麼,淡淡的。
一切都先淡淡的。飲食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樂。低調潛入一個更深的海域。最好去做一個全身健康檢查。寫作的根本是在自由,而自由的定義十年河東。現在我對自由的體會不太一樣了。我為什麼要寫?我想跟誰說話?是否能夠提出一個令人心跳加速的遠景?淡淡的,不是造勢晚會。不用聳動標題,不用流量密碼。龍年的吉祥話這麼多,沒有一字半句能夠說盡我的感受。到頭來還是只能自己去寫。屬兔的我,剛剛走過太歲之年。
一切都在好轉之中。最近開設一格書區,專放歷年著作,我要把自己上架。所有封箱的都要開箱、見光,直視。做自己的忠實讀者,從頭到尾讀過一遍。看看寫些什麼。一定有被自己感動的句子吧。
最幸福的事情是大哥大嫂生了三個小孩,現在一個四歲,一個三歲,一個一歲半。新生兒在客廳這邊跑那邊竄。有一次,我的臉書跑出一張嬰兒照片,我竟認不出這是哪一位,只因他們每天都在長大。新生的喜氣沖散了近年家中的病氣,母親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三個孫子。我好謝謝他們急著出生要來當楊家的孩子。
所有的事情都放在我的心中,我會慢慢想起來,只是淡淡的。前幾天是母親生日,三個孫子搶著要吹蠟燭,許願的時候,大家一起閉目,孫子嘰哩瓜啦:一個在學說話,一個很愛說話,一個忙著接話。三個孫子都要許願,這樣願望也太多了吧?結果現場鬧成一片,鬧哄哄的,沒人聽懂講了什麼。而我眼看蠟燭就要熄滅,趕緊補上一句,好了好了,我有聽到了。很棒。每一個願望都會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