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大安森林野花園提供

圖／大安森林野花園提供

文／凌拂

※沒有雜草

冬寒、毛毛雨，垂縮著頭走在人多的地方也覺清冷。灰濛濛裡路上最耐看，油然生出感溫之情的是牆根隙罅裡迤邐的草芥，給人無限欣喜。

草芥是個貶詞，然而生氣蓬勃。邊走邊欣賞，寒冬中一身水淋得油油亮，整個城市就它欣欣然。溝渠邊、縫隙中，無人理會無人收管，不曾忘記雨中自在，逢雨抽抽長，欣悅得不得了是雨中小草的本然，哪怕寒淒淒。

人類看待小草是無視，草自美其美、不知其美。古人說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寒天裡所有的生物都遁跡了，千萬不遇一爾，唯有視而不見盎然自適的草。比起愛鼠、比起憐蛾，愛草無疑是心照大地了。

電影《河畔須臾》裡，隔壁公寓那個總在澆灌玫瑰的婆婆，叨叨念念：什麼東西都得費時打理，否則就是一堆雜草。不整理，玫瑰亦是雜草，她叨念的是空間，爭取的是人的意想。

人類總是這般，不斷改動天常，面對物種、基因，截取與馴化，科技巧奪天工，大自然裡則有著太多人類難以逆料的突異與矛盾。野蔓的不聽人呵護，歸馴的亦未必好養，物種亦像人類的移動，在外來入侵與趕盡殺絕的兩極，還有歸化與相融。外來物種與當地環境經過長時間的磨合、適應，演化是生存最大的突圍。科技總想在交錯的大自然裡理出秩序，科技亦總是在大自然的秩序中失之亂序。

知識的探索與發現至為可貴，但情感的浸潤更柔軟心靈。我們回不到那個雞未生蛋，蛋未生雞的鴻「懵」之初，原生的物種、單純的基因，世界不那麼快速流動，不那麼任縱也不那麼殺伐。人類在大自然裡有所取用，亦必須有程度的讓出空間；養蜂人只取三分之一蜂蜜，其餘留作存糧，以供蜜蜂越冬，不趕盡殺絕，用而有餘，純拙的年代，平淡真直是為天常。

科技不可一世，但是趕不上物種消失的速度。我們歷經過無數寶愛的東西，而後絲絲蕊蕊都隨水隨風。

文明入侵原始森林，不惜以三百萬畝土地交換五十公里鐵道。這樣的現象不只在巴西。

《巫士詩人神話》裡，北美印第安人抵不住白人的欺瞞詐騙，被迫出賣聖山，鐵路開進原始森林以興城市，拓荒、淘金、移民，人類一切的欲望，在文明的大纛下，貪婪從未曾得到過滿足。文明未曾停止過壓縮森林，遊牧漁獵是回不去的時代，所謂文明總令人想到，任何時代人類彷彿都在重覆開發西部的事。

從原始荒原中闢出城郭，從城郭中蘊生一方野蔓。亂草看似容易，其實特有個性，自有自的時機與棲處。細微的牽連，給看得見的人看，古早它孕生著森林、溼地和野獸。懂得的人才知回不到的過去，蠻荒與精微。

整理草園又要免於人工涉入的突兀，心照大地的人選用鵝卵石，在其上書寫草名，一一為草註誌門戶棲址。一日，有不期然值遇野花草園的遊人，看到草間卵石上書寫的草名，竟於驚詫中恍然悟道：「駭，這些草，原來它們都還有名字吶。」

慣看園藝花品的人不知大地底蘊，大地不以有為有，不以無為無，所以全無營造。野花園的形成，實也不重在指認名類，更在喚起人們對大地的感知。科技改變時代也同時形成枷鎖，扼殺想像與純粹的感動。

草隙迸發著荒野的光，情味其間，感受到草際流淌的風與搖曳的影，方是領略。回不到的過去，現代環境缺氧量日益嚴重，草園一時並不成就什麼，但它令人停佇，那觀看當下或令人驚詫、或令人微笑，心靈與草野的交互感應觸動了那偶然行到草區的遊人，看著看著遽爾有所想，站在野花園邊，當下竟脫口喟出「從此不再任意拔除盆中未識的草」。

我想起集他山的鸚鵡，為救森林大火，反覆劍馳以翅濡水滅火。滴水救不了森林，但婆婆心切，惜草提醒人類對未然的謹慎。

市廛留此寸餘，不勝荒，特地忙。野著野著，我看到牧野富太郎寫的《花與我的半生記》，書封上的睿語標誌著：沒有任何一種草叫做雜草。

無獨有偶，惜草人與牧野富太郎不謀而合。

風來草間，園區草波亦自粼粼如水扶搖。地被的覆蓋，每一株矮草都成全了大樹的昂揚。我們在草間進化，草是繡線，在地上織錦。沒有雜草，它只是野，不受管馴；未認知的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