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度睿

帶著九十三歲高齡母親逛完桃園高鐵對面的outlet園區，再繼續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她到高鐵站走走。這些是她不熟悉的現代地景空間，失智的她看著外面半天高開往桃園機場的捷運，似乎若有所思。

在台中都會角落長大的我，幼時每當看見火車鐵道，總愛瞇著眼，望著筆直角度通向遼闊地平線的遠方，直到肉眼無法凝視，停格。彼時未識人間滋味的童心，揣想看不見的盡頭肯定有著迷霧莫測的世界起源；也喜愛在火車內，離開父母視線，一整個旅途臉頰緊貼玻璃，驚詫探向窗外緩緩移動風景，那是不同空間層次帶來的新奇視野，映現另一個天地。

火車離開城市，經過廣袤田野、溪流、高山、隧道，逐次從局限的窗口窺視，生命經驗缺乏的幼童，渴慕萬花筒般繽紛世間的驚奇。如同個體行過千山萬水，老來回顧，發覺似懂非懂時期吸引我、記憶的筆直鐵道視角，無非臆測漫漫生命長路的詭變系譜。印證常言所道，生命不過是搭乘火車。

不知現今網路世代孩童，看著尖端科技的高鐵或捷運，究竟勾勒何種時代火車意象？

一位幼時住鄉下的姐妹說，我們那年代貧窮缺乏零嘴的童年，看見台糖載運白甘蔗的小火車（俗稱五分車），小朋友都期待甘蔗能掉一些下來，頑皮男孩們甚至邊追著火車跑、邊動手抽；而及長離開生長故鄉，在外聽見火車車輪輾過鐵軌的硿隆聲，便引發陣陣年少離家的鄉愁回憶。

桃園站高鐵得往地下二樓，母親眼神注視著天空捷運，她究竟在想些什麼？腦萎縮再加阻塞血管性失智，讓她腦部智力和語言功能退化半成。有時弄不清楚她說話的真假虛實，幸好都還認得我們。

舊時火車承載了時代文化，火車與鐵道更見證多數人珍貴童年歲月。新聞報導過某金馬獎導演趕在最後一段南迴鐵路電氣化之前，費心多年聚焦拍攝鐵道文化紀錄片，以保存珍貴歷史畫面。

奇妙的是，若探索生命列車故事影像，排除遭逢的風霜雨露，潛意識感懷記憶吐納的，都非所謂豐功偉業名利價值瞬間，盡是些再自然不過的市井浮光。看著坐輪椅上默默無語的母親，一生強悍堅毅，最終生命尾聲卻驟然轉變，讓人深深不捨。回想母親鏡頭歲月，特別在空間移動裡：

幼時和姊弟在豐原家門口蹲著玩，我面向著家門，突然弟弟高興大叫：「媽媽回來了……」我一轉身，兩天不見的母親身影，已從遠方叉路轉進躍入眼簾，沿著門前小路笑盈盈走來。她有事去台中，帶回一盒積木給我們。

幾年後，我們喬遷到台中，我在母親嚴格且緊密呵護下，從小學至大學畢業未曾離家。爾後，我執意北上工作鬧起家庭革命。不若姊弟其他三人大學早往外縣市就讀，母親不捨，送我至中興號公路局站，目送車子離去，勉強留下一絲笑容；我心急排開台北車站擁擠陌生人潮，奔向母親，卻見她提著皮箱帶著補給物，一個人在不熟悉街頭姍姍而來；終於父母親目送我走進中正機場出境室，是赴美和老公的團聚，卻也是和母親再次的分離。

生命列車繼續飛越，鏡頭跳至我和老公去華盛頓DC機場接她。深怕參加旅遊團但在加州離團單飛來美東幫我坐月子的母親，一個人在語言不通的美國，坐國內飛機走丟了。卻見當時六十歲的她，俐落自信從正確航廈出現，並宣稱一點都不緊張害怕；而最最難忘的，則是我帶著上國高中的兩個孩子飛回桃園，當我們轉入左側較黑暗通道的那一剎，恰見母親下樓迎面走來，開心許久未見的孫子們突然變高，她笑得合不攏嘴，高聲叫著我們……

父親已逝多年，原來我的生命列車推進，一路都有母親陪伴看顧。在起落轉動的列車前，有著一顆恆星般穩定的火車頭。

可是我卻無法再沉浸記憶，因為母親再也無法親自向我走來，她只能靜靜坐在輪椅上。她的眼神攀上藍空，呆板望著飛駛在天上的捷運，我的心裡湧進一陣酸楚。無限憐惜地整理好她被風吹亂的頭髮，俯身在她重聽的耳朵旁說：「媽媽！我們回家了，下次來，一定帶您去坐火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