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一朵花出現眼前，世界便盈滿馨香。

年前聽聞有花農出清整片天香茶花，開放讓人至現場挑選，便趕忙前去一探究竟。車行往高速公路，遠望房舍與樹林於遼闊天空底下自然接合，讓人心神不自覺舒暢，只要能離開平日居處的都會，去哪裡都好！

車往竹山，出城後便見野生及人工培育園林、陌生與熟悉的招牌、臨停貨車、長駐攤販與當令農產共組台灣小鎮景觀。似曾相識卻忘了幾時來過，直彎的橋與路，天候陰霾，山巒斂藏峰稜輪廓，濛濛蔓延著水墨景致。目光隨車匆匆變換遠近角度，幾經彎轉行往一片看似荒蕪的農地。砂石、貨車自身旁急奔揚長而去，荒蕪當中，一片粉紅花彩明亮眼前。車停路邊，雙腳踩進泥地，舉頭但見一株株高過於人的天香集聚，花凋零枝頭或正盛放，粉色花瓣護著蕊心向外開展，如逃難不及的貴族擱淺堤岸。

啊！都會花市裡的珍貴植栽此時低價任選，長久渴望的花種突然排列眼前，不知拿這讓人喜出望外的植物怎麼辦！於花圃當中走了幾轉，如於爭妍鬥豔的佳麗跟前心慌意亂。

一朵花一款笑靨，滿樹盡是能量。茶花多半不香，天香為茶花與芳香的琉球連蕊茶交種而出。豔黃蕊心，半重瓣淺粉紅色牡丹花形且具濃香，為茶花中最突出的香味品種。之前曾多次栽種未成，心中總有遺憾。眼前花林彷似上天賜予，轉繞幾圈眾裡選他，顧不得家中園圃容量，執意買下好幾株。

年輕園主殷勤和善，銳利鐵鏟奮力下挖，連土之根被截斷、直立挺拔的莖葉被迫抽離，離開長年生長的土地！啊！當年這花林因何種植？此際怎要捨棄？天候依舊人事變遷，天地人際自有規律與變數！

田溝邊緣幾株白六角結滿花苞，花苞緊閉微綻或已開滿，枝上有藤蔓爬行。此株那棵，並列或落單，另一頭數棵零星的薩伊安妮夾雜其中舞動紅色裙襬，讓人忍不住將之一併帶回。利鏟繼續下挖，與旁株纏結一起的鬚根被斬斷，粗大的根連著大塊田土作別它生長的土地。車已滿載，整顆心飽脹歡喜、一棵植物引發無盡想像。鄉野植栽移植都會，無法將天然霧露一併帶回，此刻生氣蓬勃的花木將變如何？

車往回程，天空落下雨絲，傾斜環繞的枝葉、已開或將開的花苞於耳邊喳喳呼呼，似在訴說餐風飲露渴求以及往後未知的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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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月後再回花田，密集花林明顯稀疏，年輕花農持續將剩餘植栽一株株鏟起，以寬版保鮮膜將根連土包覆起來，堆放等候人前來採買。早春溼冷，他獨自在園中勞動出一身汗水。樹苗入土，流失歲月於枝葉一節節被保存。十多年光陰，上萬多株茶花，年輕花農無心種植，只能為前人付出的心血找尋出路。前人志趣不符時代變遷節奏，年輕人一鋤一鏟清理戰場，霧露籠罩，現實陽光露出後又太嚴酷！

望著逐漸空曠的土地，心中不由悵然。天香花期已至尾聲，白六角不見蹤影，不知散落哪戶人家庭院！啊！把握最後機會，能帶多少就帶多少，連瑟縮角落葉多斑點的薩伊安妮也順便帶走。

高矮濃淡、已過及待續的花季全橫放進後座，花葉伸至前方與人相依，揮手與田中持續鏟挖的年輕花農告別，再見了，最後的花田！花農目送我們，彷在叮嚀：回去要好好栽種！

樹影於地面作畫，春天用盡所有顏色表明心志，美麗哪肯被束縛！

雨後，茶花一整朵一整朵崩落，薩伊安妮枝葉到處褐斑，於是名之為醜安妮，與前批健壯者區分。葉何時長出、褐斑能否被雨水沖淨讓陽光刷新光彩……，醜安妮反倒吸引我更多注意。雨水陽光轉換生機經常也是病蟲孳生的時機，期待花開的過程充滿劫難。

花的笑靨展現生命力，色彩、神態含帶著情緒，有意氣風發與低落黯然，與氣候協商，從花木神情感受預期與實際間的差異，陽光使其精神抖擻亦導致潰敗。曾有的光彩皆只是練習，必須相信所有生命皆能找到出路，生命是怎樣的一種探險！

花提醒我們養成欣賞美的習慣，從點滴感受找到核心價值。美的欣賞是種嚴肅玩笑，花木靜止承受天候，動物則帶著天氣跑跳，能從軟弱中逃出才能愈變愈堅強。

許久沒被雨淋才收起的冬衣，又因一場突來雨勢拿出來禦寒，意外成為常態。五月的雨打亂四月花信。茶花以整個夏天連著秋季作為生長期，青芽吐出、茁長，醞釀花苞證明存在。

最後開放的比第一朵更美，葉片無言，卻更能表達植物內心。等候移植花葉長成熟悉樣貌，日子循依既有脈絡又期待有些意外。

至今仍常想起那片茶花田、想起年輕花農的近況，祖傳的花卉清除後，接著能做什麼樣的種植與期待？

天色灰濛，天空一如土壤，可孕育發展各種氛圍與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