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浴室裡傳來喁喁細語:「不要急,我來幫你。」「你還沒脫鞋子,怎麼脫褲子了。」「慢慢來。」我知道,這是二十七歲的小女兒正在替我九十六歲的媽媽洗澡。
二○二○年三月十三號,被紐約疫情嚇壞,我急電把正在讀第二個碩士學位的小女兒召回洛杉磯。
兩個女兒差了六歲,小女兒從初中就羨慕姊姊在東部讀大學的自由自在。在南加大念大一時,被位於華盛頓的喬治城大學破格收為轉學生。那時先生罹癌,家中每天愁雲滿布,我很高興女兒有機會可以離開這個環境,好好去為自己的前途打拚,享受難得的青春。而期盼了一輩子想要離家遠走的小女兒,卻在報到的前一天哭著放棄了這個機會。
「照顧爸爸是我的責任,與你無關,你去讀你的書。」我氣得和他大吵。
「我留下來不是為了爸爸,是為了你。」
「我是大人,我不需要你照顧,是我照顧你。」我委屈地大吼。陽光普照的六月天,我們母女間卻是雷霆密布,暴風不歇。
女兒南加大畢業後,終於如願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讀碩士,因為醉心寫作,他留下來修第二個文學碩士學位,繼續用他自己的步調,走著他自己的人生旅途。
接到我一再的追命連環call,小女兒決定回來安撫媽媽的擔憂,拿著手提行李就上了飛機,心中想著還能趕回去上課了。
孰知疫情一發不可收拾,小女兒再也無法回到寄居四年的紐約,就此在家裡住了下來。高齡的媽媽,活蹦亂跳過著晚年。二○一八年因為急性腸胃炎,半夜進了急診室。強烈的上吐下瀉,造成九十四歲老人家的心臟衰竭,醫院整治無效,告知只剩兩三周生命,女兒和我決定把媽媽接回家安寧治療。而兩三周,延長成了兩三年,但是媽媽真的虛弱了,需要特別當心。
小女當關,老媽莫敵。
隨著疫情在洛杉磯愈演愈烈,本來還怪我小題大作的女兒,在失去他親愛的父親後,為了保護同住的外婆,比我還嚴厲的關起門,不但我們祖、母、女三人完全禁足,連外來客都一概拒絕不許進門。在閉關期間,被小女兒擋在門外的親朋好友不計其數。我只能事後一位一位電話致意道歉。
到了十一、二月洛杉磯疫情高漲,女兒決定拒絕再讓醫護、照護員上門,把我們家箍成一防疫鐵桶。
閉關自守,其他事好辦,替媽媽洗澡是個大工程,女兒挺身而出:「我來。」
每周兩天,他年輕的手,撫慰媽媽老皺的肌膚。我坐在浴室外,聽著女兒對媽媽親聲細語。時光迴旋,我徬彿看到當年媽媽在浴室裡替小女兒洗澡,粗糙的雙手,逗弄著小女娃兒細嫩的皮膚。那時的媽媽,差不多是我現在的年紀。浴室門打開,小女兒扶著媽媽回房休息,蹣跚的腳步,地面留下的水跡,是生命溫熱的滾滾洪流。
二十五年前,我有一位替小女兒洗澡的媽媽;今天,我有一位替我媽媽洗澡的小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