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問世於整整六十年前的電影《梅崗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忠實地描繪原著小說裡透過純真兒童眼睛探看世情的最樸素質感。

原著小說曾經有另外一個譯名，曰之為「殺死一隻知更鳥」。其實mockingbird是「反舌鳥」而非「知更鳥」，以其啼聲啘囀聞名；善模仿其他鳥類、昆蟲或兩棲類動物大聲快速連續的叫聲，所以叫「mockingbird」（模仿鳥）。原著小說裡寫道，美國老南方，大人教少年用獵槍，再三告誡，切莫對著反舌鳥放槍，它是至嫩、至純、至真的鳥兒，啼聲動聽，既不傷人，又不傷物，千萬不可獵殺反舌鳥！

南方小鎮的宇宙觀

整本小說，整部電影，就是以這個譬喻為基礎，建立出屬於自己的一九三○年代美國老南方小鎮的宇宙觀。鰥居多年的爸爸帶著一雙兒女過日子，家裡還聘用了一個黑人幫傭；面對爸爸，兒女不叫「爹地」、不稱「父親」，而是直呼爸爸的名字Atticus。這個名字在他們家裡，既是父親的權威，也是智者的信賴，對於小兄妹來說，那是他們對父親示愛的方式，是他們家裡特有的親暱語言。

爸爸是小鎮「梅崗」上的律師，不有名，不有錢，唯一擁有的是全村人對他的信賴。一九三○年代初期，全美各地被經濟大蕭條的巨浪摧殘，平民百姓大多得勒緊褲帶過日子，在物質生活那麼艱苦的歲月裡，大家卻還是兢兢業業地生活，而且，盡全力在維持他們心目中屬於人性的尊嚴。

唯有一件事，屬於黑人和白人之間的「界線」，那是當時的國家政策、社會樣貌，誰也沒法扭轉。這年夏天，爸爸被法官指定，要為一樁棘手的案子出任被告的辯護律師，強壯、謙和有禮的黑人湯姆被凶殘成性的白人貧農指控強姦他的女兒，小鎮為了這個案件沸騰，法官和爸爸都知道，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但為了天地良知，還有人性尊嚴，爸爸同意接下這個案件。

於是，在他的一兒一女，以及新認識的鄰居好朋友，這三個孩子的純真目光當中，我們仔細探視了梅崗小城一整年的生活，直到第二年夏天的開庭日，再到秋涼時節的萬聖節晚會。

法庭上的真英雄

開庭的高潮戲，詳細的證詞、詰問、結辯，最終審判還是湯姆有罪，一樓觀台的白人陸續離開，只剩下爸爸收拾提包，心情沮喪，卻不願放棄上訴的一線希望。二樓的黑人坐席擠滿了人，大家屏氣凝神，沒有人提前離場，小朋友擠不進一樓，跟著黑人牧師上到二樓，攀著欄杆坐了整個下午。這個時候，牧師提醒了小女孩，快站起來，你父親要離席了。

小女孩看著自己的哥哥一臉肅穆站好，身邊所有的黑人村民，早就一個接著一個靜靜站定，默默行著注目禮，望向樓下，律師爸爸收好公事包，走過空蕩蕩的旁聽席，離開了法庭。

美國電影協會（American Film Institute）曾經在二○○三年舉辦過美國電影史上最偉大的英雄票選，高踞第一名的，不是超人，不是美國隊長，不是印第安納瓊斯，更不是蝙蝠俠，而是這位中年鰥夫，剛剛在法庭打完一場正義與公理的敗仗，拎著公事包準備離開，空蕩蕩的一樓，滿滿都是肅立的黑人的二樓，在最過不了人性關卡的撕裂世界裡，有這樣一個男子漢，有這樣一位真英雄，不朽的真英雄。

初看電影裡的葛雷哥來畢克（Gregory Peck），還以為他根本「沒在演」，其實，那不只是「表演」而已，而是他用幾十年的公眾形象與強大的內在信念，加上整個時代的期許，完成的人性與智慧綜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