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阿麗開車，載滿心愛的植物，正在從台中回台北的路上。

「其他都帶走了，只留了一棵雞蛋花給下一位屋主。這棵雞蛋花像自己的小孩，它是我離開台北的工作，搬到新店山上住的時候，朋友送給我的。我一直夢想要有一棵雞蛋花。」

那棵雞蛋花，她養了二十年，後來又從新店跟著她搬去台中。

數十年的好友，我們喜歡一起散步。時間飛快，轉瞬就過了這麼久。二十年前，我們常在台北的辦公室附近步行。三十多年前，我們總是從辦公室走路回家。

時間有如一棵光陰樹，我們在樹下漫步。

「搬家前些天，植物也打包了，我告訴它們不要擔心，只是搬個家。」即將啟程，似乎植物也感覺到離別，有點憂愁。

「準備搬家，陸續清理，年紀愈大東西應該愈少。」她說：「我把海葡萄搬進來了，天天到訪的綠繡眼依舊飛來，牠們面對空空的窗台，很不習慣。這些年來，每天固定有一對鳥夫婦和一隻單身的鳥兒會來巡視窗台。」

她整理即將搬遷的物品，有空就和我在line上說兩句。隔天，海葡萄也打包了，抖落一身枯葉。

「我種的台灣原生種蝴蝶蘭開花了，只有兩個花苞。明天搬家，它今天開花。」她傳來屋子角落的蝴蝶蘭，一朵初綻，另一朵含苞。我端詳許久，蝴蝶蘭有情，似乎在細語，捨不得住了多年的房子，捨不得分開，謝謝房子為大家遮風避雨，所以為居所綻放？

隔了八年，阿麗從台中搬回台北。這一次，她的車子上擠滿了各種植物，只有少量的衣服和家具。「生活愈過愈簡單」。

二十年前，我和阿麗還有小惠常在一起談心、散步。前些年，阿麗搬到台中，小惠回台中老家，再聚不易。我們都來到初老的年紀，分享植物成為日常。小惠老家有個像是小森林的陽台。「大多是自己長出來的。可以說是小鳥種的，牠們帶來種子，落在地上，植物就自然長了出來。其中有好幾棵是黑板樹。」

小惠喜歡植物，三年前我初種海豚花，淺紫色的花朵垂懸，有如海豚在陽光下跳躍。它的葉片翠綠，花莖細長，養在掛盆，花朵從四周散開，漂亮極了。我拍下來和小惠分享，她也心嚮往之，一個春天的晚上，專程來我家取海豚花的枝葉，搭高鐵回台中扦插。「每次海豚花綻放，有如我們相聚聊天。」

大約七年多前，我到彰化師範大學演講。阿麗、小惠開車來接我，大家一起逛小惠家附近的國家歌劇院，喝咖啡、合影，還去阿麗家玩耍。

那時，阿麗剛搬去台中不久。她家陽台上養了幾盆花草，二十四坪的新房子陽光充足，貓兒在屋裡做日光浴伸懶腰，客廳、廚房、餐桌兼工作桌，開放的空間是她在家為出版社編書的地方，明亮簡潔。

分隔兩地，阿麗在台中住處附近散步，我在台北象山公園步行。疫情期間，我們在line上談著自己種的植物以及出外見到的花草，相互報平安。

「我把十二月初在路邊摘下日日春的種子收集起來，打算立春之後種下。這株日日春非常會開，長得很美，別人看它是野花，我卻欣賞它的生命力，不管別人怎麼看它，它活得精采熱情，一年四季都開出可愛的花朵。即使摘下水插，也能養上一兩個月，並且繼續開花，只是花愈開愈小。有了日日春之後，我不再買花，桌上花瓶插一把日日春，像來到原野。」

春天，公園裡的金絲桃冒出來了，我傳去花朵美麗的模樣。巧的是，新種的無花果結了一個小果子。她說，好可愛，將來回到台北，要來看無花果，再一起出去溜達溜達。

初春，她走過台中柳川，「台中由幾條河川貫穿，得天獨厚。昨天在空地上看到有人種菜，地瓜花美極了。」一會兒，她傳來兩張圖：「這是長在河邊的日日春，去寄信時拍的。我寄給你兩種日日春的種子，一種是野生粉紅日日春，一種是園藝種蔓性日日春，都各寄一些給妳。」

幾年前，我的父親往生，阿麗的父親辭世，小惠的母親逝世。我們來到初老之年，送別父母，悲涼難癒。憂傷像一團黑霧籠罩，只有植物的光可以照亮心房。

小惠照顧母親最後的一段日子，每晚依偎在媽媽身旁入睡。「好像回到小時候。」阿麗在父親中風後，一直陪他散步，父女繞著公園慢慢步行。最後的時刻，她靜靜為父親誦經，祈願他往生西方。我的父親八十六歲過世，晚年他常依稀聞到茉莉花香，那是我四十二歲離世的母親最愛的花。

我們三人本來常在一起步行，二十多年前開始各奔西東，得找時間見面。還記得阿麗要搬去台中時，買了三塊紀念型磁磚，上面繪有三朵花，我們一人各持一塊。

有個冬日，阿麗傳來開花的迷迭香。「花很小，只有米粒大。台中乾燥、日夜溫差大，白天陽光燦爛，夜晚低溫，讓迷迭香想起它的地中海故鄉，所以開花了。」我第一次看到迷迭香的花，驚豔不已。

春夏秋冬，她傳來在路上遇見的花，以及她種的植物。總共種了多少花？「沒仔細算過，應該有二、三十種吧！擠爆小窗台。」

「分享今天美麗的夕陽。光芒萬丈。」霞光映在植物上，別有風情，我們把自己看到的落日傳給對方，雖然隔得那麼遠，因為科技，黃昏的漫步和談話，毫無距離。

阿麗駕車，奔馳在回台北的路上，她說：「人生就是一連串告別與開始的輪迴，生生不息。」

我告訴她，在松山車站附近，有一個小公園，樹蔭濃密。日前和這些年新認識的阿暖去看錫蘭橄欖，撿拾落下的葉子當書籤。我留了一片夾在《般若的力量──永文法師的鋼骨人生》書中，準備送給她。

於是，我們約定，等她回來，要在橄欖樹下相會，像以前一樣散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