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念慈
兒時母親帶我們出門,試探「如果迷路了怎麼辦」,猶記弟弟指著攤車說:「我就在糖炒栗子旁邊等媽媽。」聲音鬆軟地像顆小栗子,他那時年幼,不知攤車會移動,不可依恃;我自以為比較聰明,但細想又有什麼地標更可靠呢?童年永不復返,剩下記憶可以隨時翻炒,不時冒出焦香味。
張愛玲那年人在異鄉,卻在多倫多的櫥窗看見上海,於是衝動買了幾個夾餡的酥皮捲,那手藝自然比不了飛達咖啡館;從前父親總帶她去那裡挑點心,她喜歡栗子蛋糕,而他愛酥皮捲,父女隔閡了一輩子,到末了還是想念,也拎不清是愛還是恨。而多年前的電視劇《人間四月天》,陸小曼在徐志摩離世後洗淨鉛華,有日在街邊買了些糖栗子,她剝了一顆後,悵惘抬頭;原來某年冬天他們一起吃栗子,天空忽然飄下瑩瑩的雪,她曾歡喜地伸出掌心,如今卻盛了個寂寞。
我不善於剝栗子,每每用蠻力在中間按壓出裂縫,再左右扳開,還以為老闆附的塑膠片是湯匙,殊不知那就是開殼的鑰匙;答案一直在身邊,但總要找得筋疲力竭,我凝視著栗腹那道縫隙,有些事還燙,就不急著剝開了。
或許也有不變的事,如蝴蝶黃、桂花馥郁,每逢金秋就報到,若拿桂花蒸栗子該有多香?文學也是耐放的,愈久愈經典,《詩經》云:「東門之栗,有踐家室。」女子思念住在栗子樹下的男人,他並無回應,像板栗那樣有刺苞、帶硬殼,不讓人接近,但詩永恆了。古書說栗子忠誠,既種下就不能移栽,它認家,不能離開故土,現代移植當然沒問題,只是一步一回頭罷了;游子去無定處,但都擁有同樣的想望,南宋陸游一邊吃著炒栗子,隨即「喚起少年京輦夢」,青春和故鄉是蜜糖,又甜又牽絲,而現實就像粗礪的沙,兩者「嚓嚓」地炒成一鍋人生,雖不容易吃,但總能烘暖某些寒夜。
每當我想要溫暖自己的時候,就做一鍋香菇栗子炊飯,不怕麻煩時先把食材炒出香氣後再炊煮,發懶時就和白米、昆布、醬油、味霖一起下電鍋,外鍋一杯水,等開關跳起再燜十分鐘即可;吃米飯,賞秋味,夏天清苦,好在此刻甘美。至於曾需要小攤車指引方向的弟弟,現在更相信導航系統,等待的對象也換成了女兒,我們再也不擔心他會迷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