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魯智深的圖很特別,寬袍大袖,手持拄杖,滿面笑容,少了殺伐之氣,多了份歡喜自在。很明顯在畫家陳洪綬眼中,不以智深好打抱不平的性格為焦點,反以《水滸傳》第一百一十九回,宋江剿完方臘,智深於浙江坐化前所言「心已成灰,不願為官,只圖尋個淨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為其一生做註腳,由此亦可看出對智深最後頓悟的肯定。
在《水滸傳》中,魯智深是由九紋龍史進帶出場的。其重頭戲橫跨六回,每一回均有大鬧的場面。從第三回打死鄭屠畏罪潛逃、第四回兩犯酒戒大鬧五台山被逐、第五回桃花村扮女兒修理山大王、第六回殺假和尚燒瓦罐寺、第七回嫌鴉鳴不吉倒拔垂楊柳、第八回救林沖大鬧野豬林來看,《水滸》作者讓我們從智深每一場「大鬧」裡,都看到了社會的「亂」。而專好打抱不平的智深扮演的就是「撥亂反正」的角色。
到底智深是否真的「撥亂反正」了?或是愈撥愈亂呢?
未出家前的智深叫魯達,身分是軍官。與史進相遇的那次,聽說財主鄭屠欺壓金老漢父女,欲為其討回公道,不想三拳打死鄭屠,雖為地方除了一惡,自己卻成了苦主家之惡。
遭通緝的魯達,為趙員外(金老漢女兒新嫁財主)搭救,入寺剃度改名智深,卻因屢犯清規(隨處便溺、酗酒開葷、打壞金剛),被逐出五台山,實乃咎由自取。
後前往東京大相國寺途中,於桃花村搭救劉太公女兒免遭強人逼婚,自己卻因擄走強人的金銀酒器,反成了小偷。瓦罐寺打死的假和尚與假道人雖屬惡霸,卻導致寺中其餘老和尚自縊,可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而臨去前一把火將古寺燒成灰燼,亦有殺人滅跡之嫌。
至大相國寺後,因管理菜園,與二三十個偷菜賭徒為伍,又嫌群鴉亂鳴,將一株楊柳樹連根拔起,荒唐至極。嚴格說起來,唯有野豬林搭救林沖那一次,才算是真正沒有後遺症。前面五次,不是打死人,就是鬧事待不下去,一走了之。
若從這個角度看智深,他其實也是社會的亂源,所謂的「撥亂反正」不過是一個理想,在一個極亂的年代,如何憑個人力氣「除惡務盡」呢?
再來看他所對抗的人:惡霸、山賊、假和尚乃至押解公人,均屬據地為王、橫行霸道、欺負弱小、調戲女流、見錢眼開之輩。為何國家法令就制止不了這些人,偏偏要靠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魯智深呢?
如果仔細深究《水滸傳》的成書年代酖酖明正德年間前後,以及其內容為《大宋宣和遺事》方臘、宋江起義一事,可以得知,前者明成化年間不斷有荊襄流民起義、正德年間有太監劉瑾亂政專權、嘉靖年間嚴嵩主政禍國殃民,而後者即指宋徽宗宣和年間賦役繁重、官吏盤剝、民不聊生,致使宋江、方臘一北一南的起事反抗朝廷。
兩相對照之下,《水滸》作者的苦心不言而喻,實寫宋而暗喻明。尤其明朝中葉以後政治腐敗,宦官專權,黨爭不斷,人民在土地兼併以及賦役繁重下,流離失所,苦不堪言。以這樣的年代來體會宋末人民的心情,是感同身受的。
於是出現了對魯智深這樣一個角色的期待。而以智深雖粗魯卻全心義助弱小,其過程儘管出現殺人放火、喝酒吃肉、偷竊開溜等敗筆,但老百姓一想到「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痛楚,對智深的敗筆也就不以為迕了。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智深的行為就有了合理而正面的解讀酖酖撥亂反正、除惡務盡。
事實上,從今天看智深的例子,完全可以看出一個國家既沒有公平合理的制度保障每個人,又無法制止豪民或貪官循私報復、巧取豪奪,其結果是國無寧日、人不太平,永遠處在惡性循環之中。《水滸》一書,既挑戰了人民效忠國家的底線,也暗喻人民自我防衛的必要,其實是極為前衛的古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