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妻再次出現，拉著我的食指，重新探索異常的房間時，我想起奶奶告別式的事。幾個姑姑還有堂姊妹面向黑框白底的大幅掛報，低回啜泣，久久不已。我則面無表情，盯著照片上額角與眼眶布滿皺紋的老臉，在眾親人用異樣神情所砌壘的走廊盡頭踽踽獨行。維持平靜的表情上香、小心翼翼的鞠躬。耳際傳來怨毒咒詛的聲音。「真的很不孝呀」，「姥姥還在的時候，對他那麼好，剛剛他好像還在偷笑」，「如果不想結婚可以不要結呀，人都走了，至少裝得難過一點會少塊肉嗎？」

我還記得幼年時的一個初春午後，只有我和爸兩個人來到他老子的墳前。爸從來不讓我們喚他那早已離開的父親爺爺。「你老子的老子」此一詞彙就精確地描繪一個家族的興衰消長、建構或拆毀一個家的不二法門。在我記憶中那段時間如果要在色譜中找一區間，如動畫後製般套色的話，絕對得用各種層次的灰：鼠灰、丈青灰、法蘭西絨灰……結束無言荒涼的掃墓之旅，我們通過一大段荒湮漫草如廢墟如亂葬崗的山路下山，就在這時我們看到一個黑衣黑褲的金髮少年，我還記得黑褲是當年台客流行的水洗絲飄飄褲，少年理當也有一段慘綠浪蕩史。我們盯著他看，他毫不以為意，自顧自面向遍山孤墳枯塚，恭敬地鞠了三次躬。我依稀瞥見他的側臉，鎮定的嘴角泛起輕微的笑意。「大概是他老子過世了吧」，爸像個身歷其境的預言家般，先替當時目睹此一畫面的我，揭開應待謎底圖窮匕見，方得以一窺的滿天星斗。

現在以手指存活著我卻想起那饒富深義的午後，與瘖啞的生離死別。沒有排闥而來，派勢磅礡的車馬塵囂，也不是萬籟有聲，動容地矯情。父親的離世，對於男孩而言，情節單純，不假思索。無須淚水、哀嚎、佯怒或疲憊，聲色犬馬，張致感傷。父親在時，這是他建構支持，賴以維繫的家。離開後，我變成了父親，他的家變成我的一切。無言出自於對交接的責無旁貸，肅穆則出自對一早夭而另一提前衰老的男人們。同聲共輓，休戚與共。我想所謂的「長大」恐怕不是指年齡的關卡，或二十歲三十歲或四十歲。我們用重大的改變、悲喜、破蛹而出的勇氣與感傷作為生命的編年體，生離死別，陰晴圓缺……即便不過奈何橋，不嚐夢婆湯，幾經輪迴，恍恍悠悠，無論曾如何黯淡又如何璀璨仍須過此一關。流離失所，然後一夜長大。

當時領會這一切的我，雙腿觳觫，眼前迷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