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見集》家族詛咒

石計生 |2008.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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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媽媽來電說二舅拴塞了,在長庚。

一個樸實的工人終生以挖平一座山為職志,搬到高雄市後第一次回鄉的見面禮就是美麗璀璨的鐘乳石結晶,在同一個根基發展出輻射狀的構圖,此起彼落閃爍耀眼,沉甸甸地立著穩重令人安心。二舅給我時我不敢置信,小時候貪婪地伸手就去拿。摸摸我的頭,二舅只是慈祥地笑笑,轉身就出門去大岡山繼續挖礦。但小孩子的熱度總是只有三分,一晃眼鐘乳石就不知哪裡去了。媽媽的電話忽然讓我想起這段往事,現在心中浮現的問題卻是:

「這麼美的東西,我能擁有嗎?」「以什麼東西為代價呢?如果我們擁有美、創造美。」

小時候二舅是我的偶像之一。他這個人是由黝黑健康的肌膚、一手漂亮的毛筆,和典雅的南台灣泡茶的技術所構成。「計生你要不要學啊?」點點頭,「這些都要」,我說。離開橋頭鄉的甘蔗田在高雄與台北都市中跟隨爸爸的教育完成了寫毛筆和泡茶,但我最介意的擁有亮晶晶黝黑皮膚,卻始終沒法達成。為什麼?直到上健康教育課時才知道礦工工作很辛苦,在暗無天日的地道中,提著十字鎬拼命地挖,而且會得肺矽病,出坑道豔陽一曬,皮膚令人哀傷地黝黑了。原來美麗璀璨的鐘乳石是以死亡為代價。二舅不是肺矽病。是肝癌。兩者有沒有關係並不重要,都是死神的造訪。好像把時針倒著走。大舅去年秋天才死於肝癌。再轉幾圈,表弟死於肝癌。再轉幾圈,爸爸死於心臟病。再轉幾圈,秀枝姨死於腸癌再轉幾圈,阿媽也死於腎癌。

「以詛咒為代價,如果擁有美。」我腦海裡立刻閃爍出這樣的結論。當媽媽打電話告訴我這個噩耗時,事實上沒什麼震撼,當死神已經決定敲你家族的門,平常人必須準備菸酒牲禮迎接,我們則以不間斷的誦經。死神唯一有所顧忌的是我們家的觀音禪寺。我的大姨、表姊都出了家,成為德高望重的住持和師父。她們大概是唯一不受詛咒威脅的,時針在她們身上彷彿停止了,二十年前跟二十年後容貌都是一個樣兒,頭顱發青身披福田的中性臉龐;沒出家的看來大多失神憂鬱地活著。誰也不知道這個家族怎麼了,但是出了家的都神采奕奕,成為眾人仰望的對象。

梵音繚繞的時候我的心時常隨著裊裊華香飄往禪寺後山的靈骨塔,有一區屬於我們家族的。如鐘乳石結晶般從同一個根基輻射狀構圖把人生故事寫完,我歡喜等待著,我誓言:以文字禮讚生命究竟真善美根源後入列,那時美的擁有的詛咒才會停止。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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